沉香到的时候，杨芙正在翻箱倒柜。

    “娘，你找什么？”沉香问。

    杨芙把胸口翻腾的怒气压了又压，尽量心平气和地道：“我找蚊帐，你舅舅的床没有蚊帐，我怕蚊虫咬他。”

    沉香不以为意地解释道：“娘，我们突然带他回来，家里一时没有准备，明天再叫人去买。现在天气还凉，不会有蚊子的。”

    “就算不会有蚊子，那也有虫子啊，你舅舅现在一动都动不了，万一有虫子爬到他身上，他都没法赶走啊！对了，你舅舅的房间是谁安排的？”

    “啊？”沉香楞了一下。

    杨芙就不耐烦了，沉下脸斥道：“沉香，我问你问题呢！老实回答我，赶快的！”

    沉香小声道：“爹叫管家刘安安排的。”语气又转不忿：“娘，你现在对他这样好，他当初压你在华山下可曾照顾过你？”

    杨芙楞了楞，淡淡道：“还行，他有空了会来陪我聊聊天，给我解解闷。后来小玉来照顾我，他也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了，没把小玉赶走。”

    “那你们都聊些什么？”沉香很感兴趣地问道。

    “一般都是他问我知不知道错了，还说要是我肯向他认错，他就放我出去。”

    “那你有没有……”

    “有什么有？”杨芙笑道：“傻儿子，我若是肯认错，还轮得到你劈他？走吧，跟我去看看你舅舅。”

    杨芙抱着一个从箱底找出来的，绣着桃花的半旧粉色枕头走了出去，沉香紧跟其后。

    “娘，你给他用这种小姑娘才用的枕头？”沉香嫌弃地道。

    "我又找不到别的了。这个干净，没用过！"

    这应该是杨莲少女时代用过的旧物吧，杨芙想，杨戩这厮虽然有洁癖，但他自己亲妹妹用过的东西，他应该不会嫌弃吧。

    “娘，我帮你去找找蚊帐。”沉香想溜。

    杨芙一把拉住他：“这个不劳你操心，你去帮你舅舅洗澡！“

    沉香顿时气愤地道：“现在都回到自己家了，这种事叫下人来做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我来做？娘，明天我让管家安排两个人来好好伺候他，成不成？”

    言外之意就是别来烦我，我一点都不想管他！

    杨芙气得又拧沉香耳朵：“娘说过的话你当耳边风是吧？这种贴身的事怎好叫外人来做？你这做外甥的不做，难道叫娘去做叫你外婆去做？谁让你把你舅舅劈成这样的？就活该你去伺候他！"

    沉香很委屈，“娘，你讲不讲道理？我不劈他您能出得来吗？反正有人伺候他就可以了，为什么非得我去做？娘，我都这么大了，你不要动不动就扯我耳朵，放手啊！”沉香用力甩开杨芙，“娘，没什么事我走了哈，小玉还在等我呢。”

    杨芙顺势把自己重重摔地上。操，沉香这死小子竟敢和她耍横斗狠。这是鲁班门前耍大斧，嫦娥面前炫舞技啊！好，看谁比谁横！

    沉香慌忙上前去扶杨芙，“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摔疼没有啊？”

    杨芙压着沉香的肩膀慢慢站起来，泪眼汪汪地，“你这个娶了媳妇就忘了娘的小没良心的！你本事大了啊！不把娘放眼里了。今儿我说了一句你不爱听的话就敢把我推倒，明儿要是我做哪件事不合你心意了，你是不是也要劈我一斧？

    你不劈山我就出不来？跟我摆功劳是吧？那我又是因为谁被压山下二十年的？我但凡肯跟我二哥认个错低个头，我早出来逍遥快活了！

    哦，我明白了，这是刘府，我们姓杨的当不了家做不了主，我明儿就带我娘、我哥去华山。你陪你的小玉去吧，我再不会劳烦你了！”

    沉香目瞪口呆，他感到自己太冤枉了，六月飞雪啊简直。他娘不讲理，太不讲理了！但谁让他把他娘推倒在先？娘一直哭，一直哭，哭的那么伤心，哎呀，又用手紧紧捂住心口了，心口痛又犯了。

    沉香扑通跪下，“娘，我错了。”一个字不敢替自己辩解。

    杨芙幽幽一叹，“你没错。你这个小英雄怎么会错？错的都是别人。”

    便自己走了。

    沉香心塞死了，但还是马上起来跟在杨芙屁股后面，”娘，您别生气，都是我的错。我认错我都听您的，您别生气了！”

    杨芙脚步不停，不答他也不看他。

    来到杨戬房间，沉香勉强挤出笑容，主动叫了声舅舅。

    杨戬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沉香紧张地观察他娘脸色。见杨芙的脸色放缓了，才稍稍放了点心。沉香是知道他娘的，虽然性格温婉温柔体贴，但也很强势，素来说一不二，想要风就要得风，想要雨就要得雨。何况现在因为心口疼，性子又变暴躁了。都是杨戬这厮害的，日后必定要找他算账。

    但现在要先把他娘安抚了，不然沉香怕他娘明天真的带着外婆和杨戬去华山。

    几个男仆抬了一桶热气腾腾的洗澡水进来。一下子就把这小屋塞得满满当当的，差点都没法落落脚了。

    杨戬双眉微微一蹙，看了沉香一眼。舅甥二人都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沉香，你动作轻柔一点，别碰着你舅舅伤口。”

    杨芙轻声吩咐了一句，关门出去了。院子里，月色溶溶，风凉似水。这夜色真不错，杨芙心道。

    轻轻一扯衣带，沉香的动作含恨带怨行云流水，好了，这下心机深沉威严莫测的前司法天神在他面前坦坦荡荡无所遁形了。

    手持烛台移到杨戬胸口上方。其实沉香是怕看到这个伤口的，这会勾起他许多惨痛的回忆。但此时又忍不住细看。在外婆的精心医治下这斜贯胸膛的巨大伤口已经结疤，虽然狰狞依旧，却不再如初见时那般血肉翻卷、红肿不堪了。

    外婆医术很好，这疤痕大约总有一天也会消失的，沉香想，但那些惨痛过往呢？

    目光上移，又被杨戬眼里的冷漠刺激了，沉香手一抖，几滴蜡油滴落下来，正落在胸膛的伤口上。杨戬的眼皮跳了几跳，眉头紧蹙，似在竭力忍疼。

    原来你也会怕疼吗？当初三尖两刃□□进四姨母、丁香的胸口时，他们疼不疼？你把我师父孙悟空折磨得经脉尽断，他疼不疼？你打死我爹，又把他扔进十八层地狱受尽酷刑，他疼不疼？

    沉香的嘴角浮起几丝冷嘲，手又忍不住抖了几抖，蜡油再次滴在那伤口上。便一路滴下去……杨戬身体不由自主的一阵阵轻颤，让沉香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作恶的快感。

    原来作恶的滋味是这般爽快，怪不得以前学堂的先生常说学好三年学坏三天。

    蜡油一滴滴落下，往事一幕幕浮现。他的春风顾笑令他欢欣鼓舞，他的翻脸无情令他心痛难当，他的一路追杀令他日夜惊恐，他的无情欺骗又令他痛不欲生。

    沉香放纵着自已心中的小恶魔，肆无忌惮。反正他从来看不起他，以他为耻，恨不得他永远消失，他又何必顾念？

    杨戬知道沉香这孩子熊，没想到他熊到这种程度。都成亲了，心智却未有相应成长。自己昨天送了他几个白眼和冷笑，今天他就迫不及待地来凌辱报复。这手段还……还这么恶劣不入流。天真、残忍又莽撞，完全不考虑后果。

    我可以含羞忍辱不计较，你却不该留下证据，万一被你外婆你娘看到，你怎么交代？酷刑加身而不留痕迹的手段多的是，为何偏偏用这么笨的这一种？这么笨，日后如何护佑亲人？杨戬万般无奈恨铁不成钢。

    "沉香你动作快点，别让你舅舅着凉。"杨芙的声音传来。

    沉香心中一惊，蓦然清醒。若是让他娘知道了，只怕打死他一遍都嫌不够，要把他弄活过来再打死一遍！

    杨戬很瘦很轻，沉香没怎么用力就把他抱起来了。

    把扬戬轻轻放入浴桶中，沉香一手托着他的后背，让他的头颅靠着自己的臂弯，一手拿着布巾替他擦洗身体。

    堂堂天庭第一战神如今尽在掌握之中，随便摆弄，让抬手就抬手，让伸脚就伸脚，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他半点反抗不得。如此想着，沉香郁闷的心情不由得畅快了几分。

    至于杨芙“动作轻些，别碰着舅舅伤口”的嘱咐，沉香根本没听进去。虽未再故意伤害，也绝不小心怜惜。扬戬那刚结枷的伤口己被滚烫的蜡油反复滴裂，再被水一洗，又是一片血肉模糊。

    如果水里再加些盐，可侯选天庭十大酷刑了，杨戬自嘲地想。抬眸瞄了外甥一眼，他方才的狠戻之色全无，眉眼温柔又哀伤，神情中带着些许懊悔。

    杨戬心中哀叹，这孩子还是那么优柔寡断！要恨就恨到底不好吗？省得他再耗费心力去催逼。

    自重逢以来，三妹爱恨交织的话语，口里一直嚷嚷着要报仇，却每每下意识维护他。母亲虽未给过他好脸色，却也耗费精力替他疗伤。沉香第一次给他洗澡，见到他伤口时的惊惶失措，尔后替他请医求药，他怕三妹罚他抄书撒娇似的叫他舅舅，要他配合好好吃粥。

    这种种让他心里升起过不合时宜的奢望，奢望他的罪恶能得到亲人的原谅和救赎。他可以得到重新接纳，以儿子、哥哥、舅舅的身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年、一月、一天都是好的。

    终究只能是奢望了。

    他应该从他们的生活里彻底消失。半年之后和黑袍妖一战，便与他同归于尽了吧，杨戬把自己的结局安排得明明白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