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了对狭长的凤眸，肌肤极冷极白，像是淬了寒气的冰岩。
鼻若悬梁，其下是殷红的薄唇，那唇角分明生得极好，隐约能给人带笑的错觉，可在他脸上，却有种似笑非笑的威慑力。
沈云鸾不敢过多注视，这人便是没看她，也叫人心慌意乱，不自觉想要臣服。
祁钰不曾抬眸，半压着的眼皮看不出情绪，神色淡漠，好似并不将她的到来放在眼里。
沈云鸾眼皮发紧，柔荑伸向他面前的酒壶，小心翼翼地握住，随后轻轻斟起酒来。
酒香扑鼻浓烈，配合着浑浊的颜色，落在酒樽里溅起点点滴滴。
淙淙清脆的声音响起，微末酒星子跃出酒樽，洒在人的皮肤上时，泅出清凉的湿意。
沈云鸾硬着头皮，将酒樽倒满后，自己端起一杯，正欲敬谢时，却不料宽大的衣摆拂过酒壶，顺势打翻了它。
酒水漫溢出来，泅上男子修长的指尖，沾湿他微微泛凉的指腹。
沈云鸾惊慌失措，下意识要帮他擦拭，却不慎碰到了祁钰的手指。
她被那温度烫了一下，始料未及，这看起来冷若冰霜的男子，怎会有如此灼热的体温？
随后，祁钰状似不经意地指尖微动，竟是在她忙忙乱乱间，缠了一下沈云鸾的玉指。
“公主，不必惊慌。”
沈云鸾听见他低哑道，嗓音又沉又暗，仿佛隐晦的坚冰消融。
再抬眼，瞥见那狭眸深邃，好似深不见底的峡谷深渊。
沈云鸾心头莫名一颤，垂下眼皮，快速斟满一杯酒后，抬起双手奉上酒樽。
兴许是宴席上就喝了些酒，她此刻酒劲上来，脑子里略微混沌，竟然有种被人当成猎物，叫豺狼虎豹盯上的可怕感觉，这种掠夺和侵略感从未有过。
而祁钰再不言语，他眸光一沉，抬手接过那酒樽。
沈云鸾低声道：“云鸾谢过国君。”
说完，她轻移柔荑向那君王，在他的杯沿轻轻碰了一下，扬手回身，仰头缓缓饮酒。
苦涩辛辣的酒水入喉，沈云鸾眉心微蹙，殷红的唇瓣愈发娇艳。
她没有发现，墨袍男人正捏着酒樽，好整以暇地打量她。
凤眼的形状锐利，眼尾上翘飞扬跋扈。
祁钰眼眸微微眯起，薄唇微抿，略显一丝玩味，在沈云鸾看向他的瞬间，敛袖将酒水一饮而尽。
这一遭，二人再也没有交流。
沈云鸾却脸皮发紧，被男人扑面而来的王者之气压得喘不过气，心绪紧张地退了下去。
再怯怯抬眸，却瞥见祁钰慢条斯理地与景灵帝交谈，锋利的眉眼尽是漠然无欲。
他的姿态冷隽清僻，景灵帝热情地敬酒。
他不再看沈云鸾，好似那瞬间的炽热不曾有过，仅仅是沈云鸾紧张之下，个人的臆想罢了。
直到宴席结束，沈云鸾看见祁钰唇角勾起，似笑非笑地和景灵帝并肩而行。
明媚的日光洒下，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与颀长的墨袍上，将那魁梧高大的身形逆上层亮光。
紧接着，沈云鸾眸光转动，捕捉到陆谨弋向她投来的暗示。
……
广明殿。
白石含笑送出宦监，余光扫视了四周，才缓步走入殿内。
金漆木雕花椅上，祁钰微微斜坐着，手持一盏茶杯，不时用茶盖撇去水面的浮沫。
他凤眸里深邃无比，眉宇间浓重如雾，好似氤氲化不开的阴云。
白石心紧上几分。
侍奉多年，他摸到了几分门道，这是祁钰心情欠佳的隐晦表现。
联想到景灵帝的态度，白石明白了因果，故而步履轻悄地走到祁钰身边。
也不敢出声，只悄然站着，直把自己当成个静态的浮影。
好半天，祁钰抿了口茶，才道：“有趣。”
白石眉心微动，不知他所说的有趣，是指方才和景灵帝等人议事时的情状，还是在宴席上那些公主轮番献艺的场景。
祁钰将茶杯一搁，脊背靠在椅子上，神情颇有几分疏懒。
他慢条斯理道：“沈星见了朕从大雍带来的奇珍异宝，分明已经动心了，却被两个皇子给拦住了决断……老子被儿子架空，这还真是可笑至极。”
白石哂笑，沈星是景灵帝大名。
祁钰口中所述，是结束宴席后，在宣室殿内，和景灵帝、太子沈复、三皇子沈明商议来景国真正的意图。
西北戎狄狼子野心，屡次侵扰边境，大雍亦忍无可忍，决意要以铁血手段痛打这群野狼。
但与西北接壤最多的当属景国，若是想要大动干戈，最好的方法是从景国借兵道。
“景灵帝早已今非昔比，陛下十年前初登基时，他已被中宫皇后所掣肘，而今也只剩下个空架子罢了。”白石嗤笑道。
“这么说，此事若是要成，还是要利用他景国的夺嫡之争了。”祁钰缓声道，似乎想起了什么，眸光变得晦暗起来。
白石神情讳莫如深：“是，陛下圣明。”
祁钰抬抬眼皮，看向他说：“你觉得，这两位皇子哪个更有利于大雍？”
白石思忖后，紧声道：“回禀陛下，太子沈复乃是中宫所出，而今权势遍及朝野，若无意外，他承继大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三皇子沈明，母妃出自景国大家族，在朝中势力颇深，也唯有他能够与太子分庭抗礼，达到制衡彼此的效果。”
“若说心急，三皇子必定首当其冲，方才他虽然也多番斡旋，却也并未如太子一般，直截了当地表达反对，而是态度模糊，这也许是一种朝陛下拉拢投诚的暗示。”
祁钰凤眸半阖着，漆黑的瞳仁里犹如千年寒冰，墨色的衣冠衬得他面容冷凝。
“暗示吗？今天朕收到的暗示可不少。”他缓声说，眸光意味不明。
白石心思浮动，试探性道：“这景灵帝还真有意思，竟然叫公主们登台献艺，他也不嫌传出去，被人说堂堂天子凤女，被当成舞姬乐伶供人取乐？”
祁钰弯了下薄唇，不置一词。
白石想了想，又道：“不过今日别的倒是常见，只那看起来寥落的六公主，一曲红绡倒真是与众不同。”
他边说着，边观察着祁钰的反应。
见他神色依旧冷淡，只指尖微动一下，随后恢复原样。
若白石记得不差，那手似乎拂过红袖，甚至和沈云鸾的指间相触过。
“雕虫小技，大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女子。”祁钰冷声道。
白石仔细揣摩了他的神情，又说:“陛下所言甚是，不过这女子倒是有几分手段，那一曲红绡若是无意，怎会不偏不倚，恰巧落在陛下案前，可见是个有成算的。”
“景灵帝着实有心了。”
祁钰眼眸一压，神情看不出喜怒来，却略带寒芒地看了眼白石。
这一眼，叫白石脸上血色褪去，温吞揣摩的神色也变得僵硬起来，好似被人冻在了原地。
“你今日，话有些太多了。”祁钰一字一句道。
他话音方落，身上威压的君王之气，瞬间逼仄地侵袭过来，叫白石腿间一软，竟直接跪在了地上。
“再有下次，自去领罚。”
白石听见祁钰冷声道，低垂的头根本不敢抬起，只能听着脚步声，厚重如墨的衣袂拖曳着，带出暗沉浓重的意味。
待分辨他已走远后，白石才瘫软在地面。
他苍白着脸，缓上许久才喘了口气。
……
沈云鸾在御花园南角的偏僻处，等候了许久，才看见陆谨弋儒雅英武的身影。
他穿花过叶而来，月白衣衫上沾染些许花瓣，自肩上滑落时，给人以风流潇洒的气韵。
“云鸾，让你久等了。”陆谨弋轻声道，眉眼温润而泽。
“不妨事，左右要甩开旁的人，我也没有等候多久。”沈云鸾看着他说，媚气的杏眸透着水光。
陆谨弋脑子里还残存着《桃夭》的余韵，眼底惊艳尚未散去，对上她那过分柔媚的眼眸时，总是不经意乍现出灼热的气息。
这气息逼仄凌厉，与他儒雅温吞的气质大相径庭，叫沈云鸾心头微烫，竟有些怯意了。
倒是她忘了，陆谨弋再如何谦谦君子，骨子里到底是个男人。
是战场上厮杀过，天性凶猛的武将。
陆谨弋喉间微动，见她美眸流盼，白皙的脖颈低垂，便不自觉以指骨抵住她的下巴，将那浓桃艳李般姣美的容颜展现在眼前。
“做什么要躲？”他明知故问道，笑意间轻佻如浪子，是在平素极为罕见的。
“没、没有。”沈云鸾情不自禁说，侬丽的眼睫轻眨着，被迫与他视线相接。
二人眼神缠绵，许久，似是难以消受美人恩，陆谨弋轻叹了声，情不自禁将她拥入怀中。
武将气息逼人，胸膛犹如裹挟着烈焰，雄浑的男性气息汹涌而来，全然不似他外表的温文尔雅。
“眼下时局未稳，边境亦不安宁，母亲身子愈发差了……待过段时日，我再立下个战功，便开口向陛下提求娶你的事情。”陆谨弋轻声道，下巴抵在沈云鸾的额头，语气爱怜。
“好，我等你。”沈云鸾呢喃道，目光忽而落在树梢上，忆起她与陆谨弋的这段情。
那时她母妃才死不久，沈云鸾也一夕之间恩宠并衰，从云巅坠落。
某日她受了嬷嬷宫女们的编排，躲到御花园南角处抱膝哭泣，却不慎被进宫迷路的陆谨弋所发现。
他教她女子虽弱，可也有外柔内刚一说，他人欺辱不打紧，关键是自己要瞧得上自己。
后来，又见沈云鸾身上多处伤痕，便提点着，暗中教她些许自保的小武功。
沈云鸾悟性很好，学得也是突飞猛进，二人青梅竹马的情意便就此纠葛。
许是联想到情意绵绵的日子，沈云鸾目光都羞赧起来，可随即又想起宴席上那一幕。
她略带不安道：“父皇想送一位公主给大雍国君，你知道吗？”
陆谨弋沉吟道：“知道的，只是大雍国风与景国不同，长公主倒是更有可能。”
长公主沈月相貌冰清玉洁，与瑰姿艳逸的沈云鸾截然相反，的确更符合大雍审美。
“可长公主心悦于你，我却是一清二楚的。”沈云鸾又道，语气半含酸。
陆谨弋唇角勾起，将想要离开怀抱的人捞回来，牢牢固定在怀中。
他低头嗅一把女儿香，语气喟叹，却斩钉截铁道。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2”
陆谨弋话落许久，却不见沈云鸾的回应，不自觉低头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