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谙揣着瓷瓶沿原路走了回去。
不知是瘴气侵扰还是什么原因，陆谙每走一段便感觉体力不支，自晨露坠枝走到夜色深重，才出了太微山的范围。
她太累了，也不知道单凭自己能不能走到镇子上医治。
一阵说话声自远处传来。
陆谙止住步子，靠在树后偷听。
“师傅，还有多久才到啊？再不回去，林记糕点铺的林大娘就要关门回去了。”年轻的那个声音问到。
“距离最近的翠芝村还有一刻钟的路程。”稍冷的声音回答道。
“再让我看到那群松萝间的，我见一次打一次。”
“我特地找人打造的方舟啊，他们竟然几拳头将我的方舟砸烂了！太阴险了。”
“他们搜查就搜查，干嘛非要砸我的方舟？他们定是嫉妒我的方舟太好看了。”
“再说，这有什么好搜查的，还要盘问来盘问去的。”
等等，搜查？
这就麻烦了，陆谙对于松萝间的了解算不上多，他们随便问一个细节点的问题她都答不上来。
师徒，太微山。
陆谙微微探出头看了一眼。
来的两人中间隔了很长一段距离。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眉眼清扬，笑意晏晏。着了身螺青长袍，手上捏着把扇子，却也不打开。
陆谙暂时没看到什么可以代表身份的东西。视线又往后移去。
后面的男子看起来应当有二十多岁。雪衣乌发，清冷如昆山玉，碧落雪。
陆谙曾在画像上见过他，被陆之奕称为“罕见的老好人”的人，赤霄剑宗沈复澜。
那前面的少年想必就是他的徒弟席寐了。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借助二人下山。
假装昏迷，沈复澜不会见死不救，松萝间弟子总不可能直接搜查她。
再者，她与沈复澜他们同行，松萝间弟子自然而然就会认为他们是一路人，不会多加为难。
除此之外，陆谙灵力耗尽，没有任何自保之力。松萝间弟子在搜查，说明进入太微山的人算不得少，她自己一个人，其实是极危险的。
但心里这么想，可陆谙的脚却迟迟留在原地，没有迈出去。
长辈看中她的潜力，同辈羡慕她的天赋，陆谙前半生过的也勉强算顺顺遂遂，没吃过除了练剑意外的苦。
她知晓旁系间勾心斗角，为一点权力争个你死我活。但这些与陆谙通通无关，她也乐得做个旁观者，高高在上地欣赏他们狼狈的样子。她一面敬佩于他们的恒心毅力，一面又不屑于他们的手段。
陆谙其实并不理解温凝到底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杀陆二，只要她想，明明随时随地都可以杀了陆二。没有人会有意见。
而且，陆谙也不习惯于处于弱势。昔日练剑时，哪怕已经抬不起剑，也要装出游刃有余的样子。哪怕明知打不过，也偏要用尽全力让对方吃亏。
从前假装乖巧只是藏起獠牙，她随时可以取下面具露出真面目。但如今她灵力耗尽，浑身虚弱无力，倘若真有人要加害于她，她也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她甚至想，要是她再强一点，就可以直接把沈复澜打晕，假意带他去医馆，松萝间弟子必不会阻拦，再随便留下点什么做歉礼，正好不用交谈。
毕竟看沈复澜和那个少年的样子，应该也没有什么急事。
可到底实力不够。陆谙心一横，想着晕就晕吧，现如今只能赌一把沈复澜确实是个好人了。
席寐还在叽叽喳喳地痛斥松萝间的不要脸。往前一看，乍然见到一个人平躺在前面。
他胆子也大，没喊沈复澜就径直走过去了。
甚至还有闲心摇了两下扇子。
席寐走近一看，女孩的脸被兜帽遮住大半，但从漏出来的半张脸也能看出样貌不俗。
“姑娘，你没事吧。”席寐没敢凑太近，蹲在旁边大声问。
没回应。
席寐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姑娘大概是晕了。
只是席寐盯着陆谙看了半晌，觉得哪哪都不好下手去扶，单拎胳膊吧，好像也不太好。
最后席寐还是吭哧吭哧把人扶到树旁靠着，只是他显然很少照顾人，手法不得要领，陆谙头一歪，又倒在了地上。
席寐也歪了下头，觉得照顾人可真要命。但还是认命地将人扶起来坐着，手扶着陆谙肩膀防止她又摔倒。
他拉长了声音喊到：“师傅，你快过来！”
沈复澜走过来，眉心微皱，俯身试了下陆谙鼻息，又将陆谙的手掌翻过来查看，黑色蛛纹停留在距掌心半寸的地方，并且有向上蔓延的趋势。
沈复澜低头思索，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怎么看也不像是松萝间人口中穷凶极恶的匪徒。还是救人要紧。
沈复澜抬头时，正对上席寐殷殷切切的视线，席寐对着他，指着陆谙，做了个请的动作。
这小兔崽子。沈复澜一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天天招猫逗狗，路上遇到松萝间弟子还要冲上去嘲讽两句，也不知道是谁教的。
沈复澜也不废话，抱起陆谙，言简意骇道：“带路”。
昏迷是真的昏迷，陆谙对自己的演技没那么大自信。
果不其然，搜查的弟子对沈复澜很是信任，只是随便问了两句，就放他们过去了。
席寐年纪不大，又生的俊秀，问路问的十分顺利。
很快到了医馆。
浮玉谷的人正好在翠芝村停留。
浮玉谷的青囊科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浮玉谷内，自谷主到各峰峰主，均是修习青囊科。
沈复澜一行人去到的时候，坐镇医馆的是浮玉谷谷主徒孙尹衔鹊。
尹衔鹊当时正坐在正堂中写着药方，白发仅用一根蛇形木簪束起，面上带了三分病气，他低头咳了一声，吩咐旁边的小童：“照这个药方，去给西厢房那位煎药。”说罢将笔搁在笔架上，抚平微皱的宣纸，站起身打算出去。
门突然“嘭”地一声被踹开，席寐站在门口尴尬一笑，又大声嚎道：“救命呀，要死人了。”
陆谙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她醒过来下意识要去去摸枕头下的剑，摸了个空。
陆谙才发现这不是她之前住的客房。
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突然自丹田中传来。陆谙压下口中溢出的闷哼，手指紧紧扣入床沿，鲜血自指尖溢出，染红了檀香木。
好疼。
冷汗沿着脸颊滑落。陆谙感到泪滴不受控地从眼眶中流出，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
尹衔鹊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他连忙跑过来，伸手在陆谙身上按了几个穴位。又喊人去熬药。才低头探查陆谙的情况。
陆谙仿佛脱水濒死的鱼般，头发被冷汗打湿，黏在脸上。疼痛一点点褪去，但她的脑子却还是迷茫着的。
陆谙哑着声音问：“先生，我这是怎么了？”
尹衔鹊的面上浮现了一丝不忍，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陆谙的心沉了半寸：“您告诉我吧，我承受得住的。”
尹衔鹊别过头去，声音颤抖地说：“姑娘过度透支灵力，使丹田枯竭，又逢瘴气入体，此生可能，再也没办法入道。”
陆谙一时之间，听不懂尹衔鹊说了什么，无法入道，是什么意思？
可她明明，在七岁时，就已经引气入体了呀。
可她明明，早就入道了呀。
可她明明，是北荒最有天赋的剑修呀。
陆谙迷茫地看着尹衔鹊，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落了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
是什么时候透支灵力的？
是……与陆二对抗的时候。
她忘了自己已经没有灵力了，又被瘴气侵蚀，以为自己有无穷无尽的灵力。
陆谙试图微笑，可脸部却是僵的，任凭她如何努力，也挤不出一个笑。
尹衔鹊逃也似的离开了：“姑娘好好休息。”
是梦吗？
是梦吧。
这一定是梦吧。
否则，为什么一夕之间，她就什么都不剩。
一定有什么可以补救的办法的，对吧。
她想起了温凝留下的那颗丹药，能救陆长恩，那么也一定能救她的，对吧？
可是，陆长恩，陆长恩快要死了。
她不能这么自私。
这是温凝给陆长恩的，不是给陆谙的。
一定，一定有什么方法可以补救的，对吧。
陆谙还兀自沉浸在悲伤中，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了进来。
是沈复澜和席寐。
陆谙迟钝地想起昨天的事。
她应该道谢的，可她此时，偏偏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复澜显然也不适应这种场合。他手一伸，将席寐推了出去。
席寐：……。
席寐硬着头皮扬起一个笑，“姑娘，我给你带了林记的白玉糕，那个，我跟你说，这糕点可好吃了，你一定得尝尝。”
他坐到床边，把盒子放在柜子上。
“那个，你也别太担心。尹衔鹊，就之前来给你看病那个人，他可是浮玉谷谷主的徒孙，凭他的关系，轻轻松松就能把浮玉谷谷主叫来。”
陆谙感觉刚止住不久的泪又涌了上来。
她哭得喘不过气，却莫名觉得好受了许多，好像这件事也突然没那么不可接受了。
席寐一下子又懵了，他感觉，他刚刚也没说错什么吧。他回头朝沈复澜一看，沈复澜脸上更加茫然。
…这不成器的师傅。
席寐连忙拿出帕子手忙脚乱递给陆谙，“那个，你别哭啊。要是，要是我说了什么错话，那你打我好了。”
陆谙接过帕子，胡乱擦了下眼泪：“不是你的错，我只是，只是有些感动而已。明明我们之间没什么关系，你却对我这么好。”
相遇是欺骗，陆谙没办法全然信任他们，可感到温暖有些贪恋是真的。
尽管这话里，也存了些利用的心思。
席寐：“啊，原来是，是这样啊。”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得出来。
席寐忍不住掏出扇子，习惯性地一甩。
没甩开…
“那个，姑娘，实在不行，就让我师傅把那浮玉谷谷主绑来，给你治病。我师傅可强了，到时候干脆把浮玉谷所有人都绑来，让他们排队，一个一个给你看病，治不好就拉出去…”
沈复澜见他说的越来越离谱，连忙上前来：“那姑娘先好好休息，我和席寐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喊我们就好。”
说完，拽着席寐出了房间。
“诶，师傅，你干什么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沈复澜气得青筋直跳：“小兔崽子，你给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