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琐事

    城南钱庄。

    邱海棠揣着银票忙不跌地进钱庄领对牌取出五两银子,她本想一次兑十两,但思及身边还有邱二伯这个不靠谱的烂人,只敢兑五两先将医馆的钱还上。

    城门口比往日喧闹得多,邱海棠护好荷包往里钻,果不其然都是朱巷失火被烧了房子的老户,也有不少攥一把瓜子来看热闹的。

    布告说城外搭建了临时居住的大棚,等官府决议出如何处理被烧毁的朱巷一带,酌情发放补贴。

    瞧大伙这幅义愤填膺的样子,便知道是城外的大棚不尽如人意。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邱海棠决定先去城外看看。

    临时大棚的位置距离城门两公里,像邱海棠这样的年轻人走一走倒也没什么,但朱巷大多是老人,叫他们每天走上两公里进城,实在有些为难。

    走近了看才发现这大棚建的委实草率,并未清楚分出几户,甚至打眼望去就知道地方不够。

    有些看着位置不错的也全被人占了,那些人不少面生的很,并不像是朱巷里的百姓。

    不好不好,既不安全,也不利于邱岁聿养伤,且官府布告上所说的“临时”向来是不准的,等他们决议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邱海棠坚定了租房的决心。

    回城后她本想直奔客栈打听附近哪有租房的人家,但路过三岔口还是决定先将摊位上放的六钱取回来。

    赵婶的包子铺今日是秀才在照料,过了早上人最多的时候就比较清闲了,秀才坐在旁边茶肆听店小二侃大山,面前放着一杯清茶,远远瞧见邱海棠便伸手招呼。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秀才一面说一面示意店小二上茶。

    邱海棠承惠他一杯清茶,平日跟着赵婶喝茶都用碗,到秀才这里反而讲究起来。

    她也不见外,将当首饰和想要租房的事和盘托出,只是金钗的价格少报了三十两。

    听闻她想租房,秀才欲言又止,他家不正有空房,他夫妻二人多年求子不成,那屋子放着也是无用,只是他能想到赵婶自然也能想到,恐怕其中有什么顾虑,秀才没敢直接问出口。

    邱海棠起身去自己摊位上找收起来的六钱,平日她都塞在桌下的凹槽里,有桌布挡起来倒也隐蔽,整条街的叔婶都是老相识了,平日虽然嘴碎的不少,但都是正经生意人,干不出偷鸡摸狗的事。

    邱海棠将体己钱藏在摊位上,就避免回家时被邱二伯搜刮去,这些年她一直这样干。

    可她刚走到摊位上便觉察出不对,昨日摆好的红烛如今散乱地堆在一起,几张耗费她整宿才剪出来的上好花纸也破了相,原本掖得整整齐齐的桌布草草地挂在一边。

    邱海棠心中暗道“糟糕”,掀开桌布一看,藏钱的凹槽里果然空空如也。

    秀才注意到她这边动静,赶忙过来问:“怎么了?”

    邱海棠扶住桌角,只觉得额头突突地跳,虽然她如今有五十两傍身,但那六钱可是她一文一文攒下来的,也不是个小数目。

    “陆叔,今早瞧见谁来我摊位上了吗?”

    秀才细想:“没见着啊,今天生意不多,我瞧仔细着呢。”

    那定然是哪个丧尽天良的,趁着昨夜起火人多眼杂将钱偷走了,只是这条街上摊位铺子数不胜数,为何逮着她一个剪纸的穷丫头偷。

    邱海棠不想认下这哑巴亏,但无凭无据地就算告到官府去也抓不到人。

    隔了四五米远的偏头胡老大倚着墙也不知听了多久,他因为一双斜视眼,与人说话时都要侧过头,时间一长便得了这样一个称号。

    胡老大捺着声音说:“我昨晚在铺子里歇的,天擦亮起夜时瞧见一个人影,像是你家二伯。”

    “我二伯?”邱海棠声音都拔高了一个调。

    胡老大点头道:“是啊,昨晚巷子起那么大火,我还以为你二伯是来取钱急用的。”

    邱海棠冷笑,怪不得今早在医馆没瞧见邱二伯人影,原来是跑这来拿钱了,她原先还以为放在家中盒子里的钱是被人淘走了,现在想来也是被那老匹夫偷偷拿走的,真是一点不顾家中小辈死活,若非如此,她也犯不着当卖了母亲留下的钗。

    邱岁聿好歹是他亲儿子,虎毒还不食子呢,邱海棠越想越气,恨不得即刻提一把菜刀去将邱二伯砍了。

    若是贼人盗窃,胡老大尚且能作证去衙门告上一状,将人逮住叫他把钱吐出来,可这钱进了邱二伯的口袋里,便是清官难断家务事,邱海棠心里有一百个不平也只能暂且憋着。

    秀才想安慰她,却见本来还盛怒之下的人突然平静下来,心中暗自喟叹,明明还是个小姑娘,生活却硬是要将她磨得一点脾气也无。

    邱海棠默默将摊位收拾好,除了脸颊残留的红晕一点看不出怒意,但秀才若是知道她此时计划拿一吊钱找人将邱二伯捆起来揍一顿,恐怕又要念叨他那些“孝悌忠信”。

    离开三岔路口,往客栈的路上要经过朱巷,邱海棠掂量荷包里那五两银子,决定先去医馆将钱还上,免得身上背着债务,夜长梦多。

    一天下来,医馆里的人已经不如昨日那般拥挤,济安堂本就不是什么名声显赫的好医馆,日常小病小灾还凑活能治,真要是得了大病,大夫开一张止疼方子,叫人回去静养,该吃吃该喝喝。

    仅有一位陈大夫是民间口传“妙手回春”的神医,只是瞧他昨日那般做作的模样,邱海棠觉得这名声大概也掺水。

    昨日火急,倒是叫这小地方狠狠发了笔灾难财。

    账房先生显然还记得她,她前脚刚迈进医馆,账房先生便扬起一抹晦暗的笑。

    此时邱海棠还没意识到这笑容背后的深意,只是觉得这位眼高于顶的账房先生瞧不起她,平头百姓见贯了类似的鄙夷,更何况是她这种自幼失怙,整日抛头露面的小姑娘。

    “五两,你点清楚了。”邱海棠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

    账房先生用食指撑开荷包袋子,瞧了一眼讥笑道:“你这钱来的倒是快。”

    先前顾忌着人多他还没有如此放肆,如今丑态毕露,邱海棠强忍着不适感伸手道:“钱拿走,荷包还我。”

    她除了剪纸花,女工也很不错,那荷包便是她绣的最好的一个成品,上面是清丽的海棠花图样。

    账房掌柜一个闪身躲开了她想要夺取的动作,往后边门户紧闭的小隔间走去:“你且稍等,我称一称是否足量。”

    邱海棠的视线紧随着他,在门开合的瞬间,瞧见了小隔间里面的人,正是医馆坐堂的陈大夫。

    邱海棠摸不清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四五两的银子哪里用得着特意去称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心下觉得有鬼,趁账房先生还没出来,将簿子上打的欠条撕下收好,荷包也不要了,一溜烟跑个没影。

    城中生意最好的一家客栈便数“花满堂”,它家大堂是做吃食的,往后才是厢房。

    听人说只要在这里住上一晚,便会觉得乐不思蜀,邱海棠想,自己这辈子恐怕也没这样的福分。

    她要进的自然不是一壶酒就价值千金的花满堂,而是旁边摆着木板贴个“租”字的窄巷。

    里面坐着的大多是年近花甲的老妪,但可别因此小看她们,随便单拎一个出来都是名下起码两所房的大户。

    邱海棠本想先藏在后头看别人是如何讲价的,结果一个穿蓝碎花夹袄的大娘一眼就相中了她,一边招手一边喊:“小姑娘,来大娘这瞧瞧,绝对实惠!”

    邱海棠四下打量一圈才确定她是在叫自己,有些窘迫,只好赶鸭子上架似的坐到大娘跟前。

    大娘是个健谈的人,上来也不直接聊正事,反而拉着她的手一顿夸,说她模样好、身段好、看着机灵。

    昨日在火场找邱岁聿时邱海棠的手受了伤,但并不严重,她自己清洗后看止住血便也没在意,眼下已经结痂,这大娘摸到却咋咋呼呼地说:“姑娘家身上留疤就不好看了。”

    邱海棠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唬的一愣一愣的,都让人害怕,下意识想将手抽出来。

    这时隔壁看热闹的另一位大娘笑呵呵地开口解围:“瞧你给人家姑娘吓得,还不快撒手。”

    “姑娘莫见怪,她只要看见年轻漂亮的小丫头都这样。”

    邱海棠的手终于解脱,听了隔壁大娘的解释才知道,这位蓝碎花夹袄大娘家中独苗苗金尊玉贵养大的闺女,及笄后远嫁到北方去了,山高路远的,恐怕这辈子都难再见,所以她每见到年轻漂亮的姑娘,都觉得像自家闺女。

    邱海棠暗叹,也是个苦命人。

    既是家中富裕的姑娘,很少有父母愿意让其远嫁的,大多是寻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夫家在城南,娘家在城北,这便是最远的距离了,若是远嫁,想来不是扯一条白绫要上吊就是无媒私奔,说出去总归都不好听,到了夫家恐怕也要被戳脊梁骨。

    邱海棠瞧大娘望向她的眼神,心中不忍,想着要不伸手再让大娘摸两把。

    正思忖间,巷外却横生变故,吵吵嚷嚷的叫骂声和棍棒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引得人人都好奇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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