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香

    萧宛宁和香兰俱脸色大变。前者陡然扶着浴桶站起身来,水珠顺脊背滑落,窗上映出伶细窈窕的曲线。

    她身量单薄,总要比常人多穿些衣裳,才更肖似男儿。时值初春,早寒料峭,殿中少值守,也没人废心给他们烧炭。正好添了由头,容香兰匆匆捧来衣物,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她裹上。

    至于说冷,在冷宫独居多年,拿白眼和冷待当饭吃,对她早已不算什么事了。

    只是没想到谢知衡忽然造访,时间紧迫,不可能容她再将湿发拧干。只得草草绞了,插一根簪,再披上件月白外衣,紧赶慢赶地往前厅去。

    一跨进门槛,暖意携着沉香扑面。就这一会儿的时间,这殿中的炭盆竟初次烧起了火。萧宛宁不由得多扫了几眼,还是掺了冰檀片的金丝炭。

    然而就在她看这几眼的时候,便听得上首传来一声笑。

    萧宛宁心中一紧,打眼看去。果然看见谢知衡已坐在主位软榻上,正支颐望来。他今日卸了甲,此时着一身墨色狐绒云氅,玄青宽袍上绣三螭走珠,威势华贵,比起昔日太子犹胜数分。

    她轻轻倒吸一口冷气,此刻也不知自己是否该拜。刚未动作,便听谢知衡淡声开口:“陛下倒是恣意,叫臣好等。”

    这话绵里藏针,叫人听得心惊。萧宛宁一时攥紧了手心,远望得那人眸深似海,不可窥探。

    思量千百转间,她轻咬下唇,迈开步子,往他挪去。

    长刀出鞘声响,谢知衡身后立着的是侯府内侍,不听皇命。萧宛宁上前动作一止,望向谢知衡。

    而后者淡眼看她,似不觉这笼中雀能翻出什么风浪,只随意摆了摆手。

    萧宛宁得以再凑近。在权臣打量的目光中,她却是一掀袍,羔羊跪乳般坐在下首,连着双手一起,乖顺俯趴在了他膝上。

    年轻的皇子微微仰起脸。纵然用炭笔描粗了柳眉,青灰减淡了唇色,她五官仍有种雌雄莫辨的秀美。此时额上浮着一层薄汗,圆盈的杏眼闪动,仰视目光天真又无邪。

    “孤连玉碟都未上,怎担得起一声‘陛下’。侯爷莫要折煞了。”

    几缕长发委地,尚湿的青丝拂过谢知衡宽袍下摆,将螭龙的尾洇成靛色。萧宛宁才发现似的,微微偏过头去,惶然伸指去撩。

    “孤一直没等到侯爷,便自作主张,沐浴去了。不想,脏了侯爷衣袍……”

    她示弱示得低,将自个儿位置都摆明。对方若还打算给皇室半分面子,都该顺着这台阶下。

    然而谢知衡看着她动作,唇角半弯起,徐徐俯下身去,眸底一片漠然。

    这小皇子的心思,他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是作可怜状,想蒙骗得一时可乘之机。

    ——萧家人,满口谎言。

    然而讥讽的话到了喉头,他却忽嗅得一抹淡甜的清香。若有若无,似是从她颈间传来。

    谢知衡素有头疼的旧疾。如今不知怎么,从前夜起便一直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却在闻到这股淡香时安定了下来。

    甚至于连日清洗朝廷、收尾善后的疲倦,似乎也有所消弭。

    他一顿,抬起眼来,正对上眼前人那双明泓般的眼。其中清晰映出他的倒影,许是因为恐惧,正微微发着抖。

    心中原本郁结的厌恨与火气,莫名便淡去了许多。

    长睫垂下。半晌后,谢知衡伸出手来,握住她发间的长簪。

    他指节修长冷白,与那银簪相比,更如玉质。随着簪尖缓缓抽出,原就是随意盘起的发髻如瀑披下。

    萧宛宁不知所措,仰望的目光迷茫。感到他抚摸脸颊,指尖像在摹她的眼睫与轮廓。连带袖底的水檀香沉,丝缕攀在鼻唇。

    她不禁屏息。因这细微的痒,眉目轻颤。

    而一息后、萧宛宁骤痛呼出声。

    谢知衡五指插在她发间,往下拽去,迫使她扬起头到极限,脖颈的弧线几近断折。

    而那簪尖虚虚抵在咽喉,仍是慢条斯理地向下,挑开外衣。半截锁骨落在眸底,白得晃眼。

    “你用了什么香?”他发问,声平而沉。

    “什……么……”

    萧宛宁吃痛得厉害,头皮拽得疼,脖子也仰得难受。她半眯着眼,泪水盈满了眸底,声音带上哽咽。

    “没有用……没有……!”

    权臣的目光如刀,从皇子面上冰冷划下。没入簪尖挑开的衣中,到由领子遮掩的深处。

    再重回她眉眼,审视痛苦神色。如阅一册书卷,要从中翻找出谎言与欺瞒。

    ——但她却真似一剪白宣。

    铺平摊开,窥不见隐秘。

    沉吟两息之后,目光触及她眼底水光,谢知衡微微皱眉。

    他松开手。

    一被放开,萧宛宁立刻手脚并用地往外边挪。那本就清淡的甜香远离,难言的烦躁似又涌上心头,令谢知衡不禁出声:“等等。”

    萧宛宁陡然停住。虽是乖巧,但仍一脸心有戚戚,右手还下意识抬起,眸中含泪地捂住了脖子。

    见她这副样子,谢知衡的眉头不禁拧得更深。

    这小皇子未免也太过娇弱。生得女气便罢,行为举止也弱不禁风,一碰便要倒下的模样。

    即使是一直养在冷宫里,也太不像话了些。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萧家的人何如,又与他何干。

    谢知衡厌倦般地闭了闭眼,站起身来。亲卫捧上一册明黄卷轴,他拿起掷下,才说了今日来此真正要说的几句话。

    “下月初登基大典。户部尚书之女温菁,端庄明礼,册为皇后。谢侯辅君功盛,敕为太傅。”

    “明日起,你去尚仪司排演。”

    他讲完便往外走。然而路经萧宛宁之时,却不知后者何来的勇气,拽住了那螭龙游弋的玄青袍角。

    权倾天下的平阳侯步履一停,转脸望去。只见小皇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唇嗫嚅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太傅……孤在冷宫,有些旧日的物事……”

    先前说没上玉碟,不能称陛下。如今没过敕封,太傅倒先叫得顺了。

    谢知衡一时也懒理她这阿谀的策略,只漠然道:“丢了重新置办。”

    “不……不可!”萧宛宁手指攥紧了些。见谢知衡眉心又蹙起,脑中数个由头电光火石般转过,最终磕磕绊绊道:

    “……孤,甚念旧情,不少物件,是母妃所留……天长日久,眷恋犹甚……”

    谢知衡不言语,盯着她半晌。直盯得萧宛宁后背冷汗浸湿,心中天人交战。

    正打算自暴自弃,想着那床底的东西,横竖见不得光,要么就付之一炬罢了。忽听到谢知衡唤了声:“明竹。”

    “属下在。”身后有亲卫跪地应声。

    “今日带她去取。”

    说完,不待萧宛宁有何回应,他将袍角从她手中扯出。像实在再也不想多看这羸弱的小皇子一眼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一走,带着满殿侍卫都撤出,室内陡然冷清下来。只剩炭盆里还燃着,檀香袅散,佐证着平阳侯曾来过。

    萧宛宁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香兰立刻迎上前,边心疼地抚她的发端,边愤懑道:“我就说他不是好……唔!”

    捂着这侍女的嘴,萧宛宁苦笑摇了摇头,“你啊,少说些吧……”

    处在这如履薄冰的境地,过一日便少一日。只要掉的不是脑袋,几根头发又何妨。

    殿中留下的宫女低着头,上来收拾平阳侯方才用过的茶盏。退下来时,忽然撞到了萧宛宁身侧。

    那捧着的茶盘不稳,青瓷小盏摔碎在地,宫女也惶然跪下。

    萧宛宁弯腰去扶她。

    “换一盏就是了。”她微笑道,“侯爷不会怪罪的。”

    待打发走了宫女,萧宛宁才去捡地上的卷轴。打开来,是一份小篆写的抄本,不像谢知衡的字迹。除却方才他简略提及的几件事,还列了大典要走的流程。

    萧宛宁一边垂目看,一边默默想:封谢知衡做太傅是当然之礼,若是他想,便是太上皇也当得。只是这皇后是怎么回事?

    温菁其人,萧宛宁有所耳闻。似乎与谢知衡青梅竹马,还有过婚约。只是后来谢氏遭祸,温家退婚,两家才失了缘分。

    而后朝中皆传,那温氏女是谢知衡心头的朱砂痣,白月光。

    如今却指给她,这个“天阉”之人为皇后……

    是等他弑君的名声彻底洗去后,让她连皇后带龙椅都一并禅让了么?

    照这么说,他谢知衡日后的子嗣,是否也当唤她一声大爹。

    萧宛宁苦中作乐地想着,自己都笑出了声。

    待看罢了卷轴,她们二人回到内室。萧宛宁坐下绞发,一旁香兰凑来,趴在她耳边低声说:

    “我听闻谢知衡这几日只杀皇子,未动公主。殿下,如今圣上已死,您何不跟侯爷挑明,恢复女儿身,免得受这些苦。”

    还未听完,萧宛宁便果决摇头:“万万不可。”

    迎着香兰困惑的目光,她叹了口气。

    “平阳侯杀伐多谋,若让他知晓有公主假扮皇子,定会疑虑是否还有皇子假扮公主。”

    “往好了去,他让萧姓女眷尽数验身;于诸贵女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仅我所知,便至少有七位公主、郡主,会因此自绝。”

    萧宛宁往窗外望去,只看见紧闭的木扉。

    “而往坏了去,如果他宁可错杀一万,不肯放过三千。那才是真的赶尽杀绝,说是血流成河,也不为过。……更何况。”

    她收回视线,“他如今不杀我,也只是因名不正,言不顺,需等时机罢了。失去价值那一天,我若还留在此处,怕是只会人头落地。”

    当前拆穿女儿身,害人害己,与寻死无异。

    香兰听得面色煞白,紧紧闭上嘴,不敢再提。而萧宛宁见她被吓到,知道她是关心。不由再露出一个笑,抬手捏捏这小侍女的脸,多哄了两句。

    “无需担忧,至少这几日,孤还不至于曝尸荒野……”

    “不过,”萧宛宁压低了声音,“那日宫变,你说尚书房中的密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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