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

    听她提及此事,香兰抿了抿唇,紧张地往四周看过。见左右确实无人,才也放低声音,言语轻得近乎要听不见。

    “是我一个司礼监做侍笔的同乡,他祖上曾有亲戚,是参与修葺皇城的工匠……但是,如今已不知他是否还活着。”

    萧宛宁微蹙了柳眉,心中疑虑。但也一时无从验证,只得压下。

    横竖这条路当前也指望不上。

    “此事从长计议吧……”她轻声说,脑中浮现谢知衡那张生人莫近的脸,心中生出许多惆怅。

    也只掩下一声叹息。

    到近申时,萧宛宁才收拾停当。她换上一身黄栌小褂,罩秋色长衣,一顶平光冠规矩地扎起髻,仍插着那支银簪。束发之后,一张小脸秀气灵净,多了几分儒生般的隽逸。

    只是纵有妆容遮掩,那眉目依然存着一抹素美,湖眸盈动,似剪水浮波。

    萧宛宁虽为皇子,又登基在即,但心中却也知道自己地位,万不是个能摆高架子的处境。出门见了人,仍是副带笑模样。

    外头那名叫明竹的侍卫领着数名小监,已在殿前候着。

    他身形修拓,相貌英武,瞧着十分年轻,应是刚刚加冠。见到萧宛宁,虽不至于摆脸色,但也并不算和气。

    略带不善的目光落在这皇七子脸上,甚至轻哼了一声。

    长得什么样子,不男不女。

    无怪乎是个没把的东西。

    萧宛宁见他神情,对他心中所想,大约能猜个七八分。但她只静静站在原地,垂着脑袋,一副司空见惯,逆来顺受的模样。

    这反倒让谢明竹一口气堵在胸中,无处发泄。

    想来想去,也只得生硬转身,迈步启程。

    冷宫位于皇城北端。从泰和殿过去,步行约莫要两刻钟。寻常主子都不往那头去,便是去,也是乘轿。

    谢知衡当然没给萧宛宁配轿子,倒没其他的,纯粹是不放在心上,忘了而已。

    但放在谢明竹眼中,便是侯爷要挫杀这小皇子的锐气。

    自然是走得又慢、又绕,也不给手炉,存心叫她受累、受凉。

    然而萧宛宁数十年来就没坐过轿子,反倒丝毫没有察觉。

    谢明竹偶尔余光瞥去,能看见那皇子净白的脸低着,小巧的鼻尖冻红了,时不时抽动一下。双手也揣在袖子里,尽力裹紧外袍,像只想缩进大人衣裳里的小猫。

    他脚步稍顿几分,皱了一下眉。

    最终步履加快,转了方向。又叫后头人往前几个,挡住了风。

    萧宛宁一无所知,夹在谢明竹和身后一众太监中间,一边走,一边抬眼朝四周望去。宫道四通,宽敞无人。九天之上,灰云压着楼榭飞檐,紫禁城内,一片岑寂。

    前日里那冲天的火光、满地横尸与鲜血,都在一夕之间洗去了,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萧宛宁垂眼,轻轻吸气。似乎还能嗅到轻微的血气,又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他们一路步行过去,周侧金阁锦亭变换,长殿高楼绵延。然而愈往北,景致愈萧条。

    约莫过了两刻钟,待到了一处极致荒凉之地,宫墙上的朱漆剥落,殿前大门破败,连牌匾也无。

    一行人停下脚步,这便是到了冷宫。

    谢明竹往前几步,推开大门。想象中必是杂草丛生,污秽遍地。然而映入眼帘——

    却是一方井井有条的小天地。

    榕树下扎了秋千,东边用篱笆围出一块地,种了丛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西侧则随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土,里面的菜叶子翠绿欲滴。

    ……菜叶子?

    他目光有些诡谲起来,看向身后的皇子。而后者无辜对望,似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在萧宛宁看来,这再自然不过了。身居冷宫,饱经克扣,想要吃上些新鲜蔬果,御膳房肯定是指望不上。当然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谢明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停了一刻,道:“殿下自取吧。”

    萧宛宁等的便是这句话,道了谢,便小步迈进了院子。

    一时院中只闻少女细细的吩咐:“秋千架能拆下来,是香兰亲手替我做的。这菜收成了,可以摘回去,午间炖汤……花就留下罢。”

    泰和殿是皇帝寝宫,未来应是做谢知衡的居所。想来是容不下这不值钱的野花的。

    她惋惜地又往那边看了几眼:雏菊开得烂漫,马醉木也垂坠着铃铛般的花苞。虽是早寒,这花丛经过精心打理,也是一方盎然春意。

    待她走了,不知她们又能活到几时?

    念及此,萧宛宁又不由觉得自己多想。她笑容中略带一分苦涩,或许比花儿凋谢更快没命的,反倒是她自己。

    一众人在前院忙活,她迈步进了内屋。谢明竹很快跟了上来,像是不打算让她落单。

    冷宫虽大,供人居住的却只有几间狭窄的矮房。只是几天无人居住,地上已落了层薄灰。

    里头也没多少物事,一张木床摆在墙边,书桌窄小,上头除了一面铜镜,便是一个小箱盒。

    她将箱盒打开,谢明竹站在后面望去,看见里面躺着几串红线穿的铜钱,末端坠着绣样栩栩的小方囊。

    少女低垂下眼帘,长睫遮掩的水眸中有淡淡几分怀念。

    侧目,迎上谢明竹略含探究的目光。她平和笑笑:“是当年母妃癔症的时候,为她缝来祈福的。”

    萧宛宁抚过方囊上的吉祥纹,而后抽手,将整个盒子拿起,递给谢明竹。

    “左右已经无用了。”

    “若是不碍事,便帮我烧了吧。”

    正待要接时,她指尖忽然微动,抚过他的指节。

    谢明竹下意识地一缩,长盒脱手、摔在地上。

    有断线的铜钱便滚出来,一溜滚入床底。

    “不妨事。”

    先于谢明竹动作,萧宛宁已小步追了过去。

    在前者愕然的视线中,这本当金尊玉贵的皇子,竟然屈尊趴了下来,去床底扒一枚铜钱。

    他不由多往掉在地上的祈福方囊看了几眼。

    人人皆传,昔日令妃最是娇纵跋扈。废入冷宫后,心气陡然沉落。从此便发了疯,见人便又打又骂。宫中人人避之不及。

    现在看来,这皇七子与他母妃,倒还算是有感情的。

    似是微有触动,谢明竹俯身去拾。正看到萧宛宁已从床底灵活退了出来,拍拍身上浮灰,将袖子往后拂,朝他挑起唇角。

    “抓到了。”她轻快地说,食指与拇指拿着一枚铜钱,对在自己的左眼上,透过那方孔隙朝他一眨。

    蝶睫的闪动间,笑意在柔圆的杏眸内盈烁,细碎像水底一瞬折映的光华。

    谢明竹陡然觉得被晃了神,下意识闭了闭眼。

    很快,又反应过来。

    再睁眼时,萧宛宁已经走过来,将铜钱放回在了盒子里。

    “余下倒也没有什么……”

    她慢慢地讲,数了些要带回去的物事。谢明竹抿唇去听,偶尔应声。

    却是像守规矩了些,不再正眼看她了。

    ***

    夜暮。

    尚书房内燃着长明灯。密密行书注满的长折子逶迤一地。

    上首执权者神色静淡,手持竹册,垂目默读。

    越读,唇角越徐徐上弯。眼尾稍挑,带出几分冰冷的微笑。

    折子忽被猛砸了出去。

    打翻了盛茶的玉盏,也带倒了饱蘸朱砂的狼毫,在漆金的案上划曳一道触目惊心的殷红。

    下头侍候的奉茶、侍笔,皆惶然伏跪一地。

    谢知衡按住太阳穴,往后靠在躺椅,面上笑影仍存。

    头疾来得凶猛,能清晰感知到跳跃的抽痛,像拿着钢锤、将粗针往内凿,砰砰、砰砰,一下,又一下。

    每一次凿动,都带起一阵悠然的杀意。

    “骂得真好。”

    自言自语般,他合上眼睛,以遗憾语气叹息。

    “真该死。”

    恰逢亲卫来报。

    谢知衡慢慢睁眼,懒得垂首,眼风下扫,看向谢明竹跪呈上来的长盒。

    那边事无巨细地复述着,他便也百无聊赖地听,权当休憩。

    待听到萧宛宁自己趴下去捡铜钱,才像有了些兴趣。直起身来,长指拈起一枚方囊。

    这上面绣的是吉祥如意纹,中央一只白鹤。针脚细密,是少见的苏织。

    “是他自己做的?”

    谢明竹跪地垂首,“听着像是。”

    一个皇子,竟然善作女红。

    平阳侯眉目间意趣薄寡。正要放下,忽嗅到一缕极微浅的淡甜香。

    如轻烟般,尚来不及捕捉,便飘散了。

    脑子里绷紧、发疼的那根弦,只松动了一瞬,又重新扯起来,愈发烦躁。

    他眸底的神色蒙上阴翳,指尖一错,方囊的外布被撕扯开。

    捣碎的干花、芒草、药根,粉末簌簌洒落。植物的清芬逸散,愈发遮掩了方才嗅到的那一缕甜香。

    “查过了么?”他突兀发问。

    “此前居住的房室、庭院,用过的衣食器具,太医院、司药局、御膳房,皆查过了。七皇子素日不出冷宫,也不熏香。这些祈福用的香囊,应是令妃尚在时得的。后来,也没见过再有新的。”

    这便是没查到。

    谢知衡无趣地低下睫。他将已撕坏的方囊丢下,搓去指尖的碎末。右手搭在雕龙头的扶椅上,漫不经心地敲着。

    目光停落到那尚无人敢捡起的奏折上。

    太阳穴处的抽痛愈甚了。

    半晌,他开口。

    “把七皇子请来。”

    萧宛宁到尚书房时,见到的便是一片空荡。侍笔的太监皆被清下,只有四角远远站着几个亲卫。

    一份半合的奏折正中躺在地上,隐约可见笔迹朱红,密密麻麻地聚着蝇头小字。

    这红色,若不是御笔批的,便是……

    她只瞄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可偏偏上面却传来谢知衡的声音:“捡起来。”

    闻声望去,那权臣也正俯视她。俊神华朗的一张脸,偏漠然没有表情,瞧着比白日更不好接近些。

    她稳了稳心神,眼观鼻鼻观心,捡起奏折快快合上,往前递给他。

    谢知衡却不接。

    随着萧宛宁的靠近,甜香渐萦。绷紧的弦徐缓舒张,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托住了那砸下的凿子,让跳跃的抽痛渐轻。

    他目光中掩着许多探究。烛火之下,笼在眼睫间的阴翳极深。

    “此折乃翰林院学士董承所作。”谢知衡声音放得平和,“臣初阅后,甚觉文采斐然。故请殿下共赏。”

    萧宛宁的眼微微睁大。

    翰林院董承,那是满朝皆知的儒臣。先帝在时,为劝勤,便有死谏之举。

    是被门生强拉下,先帝又亲自免冠、向天请罪,才终作罢。

    宫变刚刚平息,他写上来的折子,能有什么好话?

    ……迟疑半晌,她才斟酌着缓慢开口:

    “……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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