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挽风感受到，她以凡人身躯绝对达不到的姿势猛地穿过了一层厚厚的屏障，然后冲力消失，她凌空悬停。
站在背对着棺材的地方，她的面前是幽深的寝殿，永安宫。
这大殿没有随着前任君主黯淡沉寂，反而因历经新朝，而越发显得富丽堂皇，无一不在彰显前朝的享乐奢靡。
只是，没有人的楼阁，终究还是会显出冷寂，无论是多么金堆玉砌。除了够华贵，这空有一人的宫殿实在不像是一位开国帝王住的地方。
姜挽风仔细看向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出她身后的那个人生活的痕迹，她现在还不敢转身面对他，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冷冰冰空荡荡的大殿似乎从未有人居住过，不远处书案上的文书奏折，倒像是突兀的不速之客。
那根柱子，那朵花！
似乎是一呼百应，当看到一朵凤凰花纹饰后，其他的就争相往她视线里涌动。她看到成百上千的凤凰花绽放在这座大殿里。
可是，热烈的凤凰花，却遮不住这座宫殿不被主人喜爱的本质。
那枚玉玦！
忽然想到了什么，姜挽风手往怀中摸索，却掏了个空。是了，她现在的身躯，还是原来的身躯，那枚玉玦，并不在身上。
那同样的凤凰花纹饰，是你吗，殷漠，千年后仍然让我能有一角栖息地的人？
姜挽风低头，却看到了透明的手臂。
她将手掌来回翻转，手掌与手臂像是有形的水波一样在空中流淌。她现在，竟然变成这个样子了，这些日子形态的多变，还真是考验她仅有的认知呢。要是现在有人能看见，便又是一个民间的志怪传说了。
可惜，无人看见。
起码，她想让看见的那个人是看不见的。
因为犹豫，因为近乡情怯，她已经背对着后边的人站了许久。以那人的警惕性，若是能看见，他早就第一时间察觉了。
终于，姜挽风闭了闭眼睛，放弃挣扎，慢慢转过身去。
殷漠，我马上就要看见身为君王的你了。
第一眼，姜挽风的眼泪就已经不由自主地落下。
面前这个穿着华贵王袍，却蜷缩在棺材角落的瘦削身影，这个通身都泛着死气的人，还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青年吗？
这尊贵的地位，似乎并没有让他足够快乐，快乐到忘记那些失去。
隔了千年的时光，她对这张脸仍然是那么熟悉，可对这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又是那么地陌生。
姜挽风轻轻地，缓缓地走到殷漠身边，怕惊碎了这场美梦一样的重逢，也怕惊醒休息的那人。
她尝试着伸出手握住殷漠的手，那透明的五指却穿过了对方的大手，遂放弃。
于是她改为用食指轻轻抚触那张冷峻的脸。
瘦了。瘦了许多。
虽然触不到实体，但她仍然轻轻点过殷漠的眉心，然后缓缓划过鼻梁，最后到达唇角。接着，她又用手掌捧住了殷漠的侧脸。可惜无法感知到温度。
殷漠，你不冷吗？
姜挽风心中默问，抬眼间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没有感情的双眼。
你！
姜挽风差点惊地直接叫出来，却想起即便真的喊出声，殷漠也是听不到的。
而且，那双与她对视的眼睛里，空无一物。
看到这双眼睛，姜挽风更觉得陌生了。她从未在这张脸上，看到过这样的冰冷的眼睛。
“你……”
姜挽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前人变成这样，她也难辞其咎。
她轻轻抚上这双陌生的眼睛。
殷漠却猛地起身，穿过了姜挽风的灵魂体。
殷漠起身后径直走向书案旁，然后坐下批复奏折。
姜挽风本想追过去，走了两步却发现再也前进不了。她的行动范围，被限制在了棺材附近。她只能站在原地，遥望着另一端的殷漠。
明明在同一间屋子里，他们之间却仿佛隔了整个银河。
姜挽风经历了此生中最漫长的短暂。
她看着殷漠一本本地批复奏折，那双手从来没有停下，而奏折，似乎也是无穷无尽的。可是，就当她以为她会一直停留在这个时刻，远远陪伴着殷漠到永久时，天光却一寸寸逼近棺木，逼近她。
她消散在光中。
这时，殷漠似有所感。他抬头看了一眼，立刻有了一种棺材在被阳光灼烧殆尽的感觉。他快步走过去关上窗户，寝殿里立刻暗下来，他暗暗舒一口气，却又莫名怅然若失。
最终，他又轻抚了抚棺木。
这时他的眼睛是温柔的。
姜挽风，不，阿玦。阿玦的意识并没有回到本体，而是茫然地在无垠的空间里飘荡，触不到边际，找不到出口。
离开了令她心痛的源头，一股怒火逐渐涌上心头，并且越烧越旺。
凭什么，这些人，凭什么？
忆及她看到的史书一角，听到的那些荒谬的民间传闻，以及朱漠尘这个后人不以为然的语气，阿玦处理愤怒了。殷漠，作为一个君主，他对得起所有人，他用命熬出了大雍立朝之初的稳定，并将繁华绵延数年，福泽后代。他的功绩不应该被湮灭，他的声名，更不应该被玷污。她誓要为他正名。
安平村正陷入一种隐秘的人仰马翻。
从远处望去，一所不起眼的房子周围，偏偏重兵把守，层层围绕，怕是连一只苍蝇也不能接近。越过围墙往里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急得在院子里转圈。
“怎么办，这可该怎么办，我该不会被砍头吧……”
正是上山救人的城主大人。
可是现在，他却没有一点救驾有功的得意，反而担心还能不能保住项上人头。
朱漠尘还是没有醒来。
他一个治下不力的罪名是跑不了的。要是雍王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甚至要担上谋害皇亲的罪名。
卧房里，朱漠尘被妥善安置到床上，他身边则被大夫层层围拢。
“大夫，我们王爷究竟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迟迟不醒？”暮四满脸的憔悴，自从山上下来，他就再没有合过眼。
王爷迟迟不醒，实在令人不安。
“旁边卧房的那个姑娘呢，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个昏倒的原因一样吗？”暮六也是一脸焦灼，他也精通医术，可惜现在束手无策，只能期盼这些行医多年的大夫有什么办法。
“这，这个……两位大人，小人也不知道王爷是怎么一回事呀。”
被两个人步步紧逼，医治的又是天潢贵胄，回话的老大夫脸上全是虚汗，仿佛下一刻也要晕倒。
“大人，我们这些老骨头见识少，平常也只是给人看看风寒，治治跌打损伤，要不您让那个叫玄真的年轻人来看看？老朽看他见识很是广博。”
“他？”
那个诡异又神秘的道长，还可能与阿玦姑娘有说不清的渊源。暮四暮六二人都不是很相信他。
“对呀，两位大人，王爷现在这情况着实诡异，不妨都先试试，万一延误了……”
这是他们谁都担不起的责任，所以任何可能都不应该放过。
“这……”
四六二人对视一眼，京中的御医与他们王府中的大夫都在快马加鞭秘密赶来，只是再快也需要时间，而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朝中各方势力虎视眈眈，都在暗中窥视，只等着得到确切消息然后给他们王府致命一击，王爷却一直昏迷，连个病因都找不出来。
他们确实，陷入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你去，带玄真道长过来。”暮四指了指其中一个侍卫。
“是，大人。”
玄真很快被侍卫带过来。
一路上他都在猜测带他来的目的，还以为那玉灵鼓动雍王要对付他。直到站到门前，看到层层的大夫。这个阵仗，与比较熟悉的暮六，他不做他想。
那个王爷，竟然受伤了？
虽然朱漠尘庇护了那个妖物，他们算是同伙，但是他倒是没有过多纠结，一码归一码。是朱漠尘留下的侍卫护住了安平村的人们。
况且，即便无法开口承认，那玉灵此次确实没有做什么坏事，反而在帮忙救人。
“你来，看一看有什么端倪。”暮六对玄真说。
众人让出位置来。
玄真靠近床边，凝神看过去一眼，然后回答：“他应该是接触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或是进入了特殊的空间，因此被牵住了神魂，陷入了梦魇。只要意志足够坚定，马上就会醒来。”
“马上，可……”暮六犹疑。
“你可能确定，要是误诊延误了病情，你应该知道你的罪责。”
“信与不信，全由大人定夺。”
“你！”
“暮四，冷静。”暮六出言安抚，现在倒是他比较理智。同为医者，又非寻常的医者，他接触的怪事也多，对这个说法倒是能接受。
“你们都先下去休息吧，只是暂时不能离开这个院子”
“来人，安置好这些大夫，也请玄真道长一起。”
“是。”
暮六三言两语安排好这些知情人，确保他们不会走漏风声，然后给暮四倒了杯水。
“你真的相信那个道长？”
暮四将信将疑，总觉得那就是个神棍，不值得信任。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暮六接着解释：“你回忆一下王爷进入山洞后的状态，是不是很不对劲？”
“确实，他像是接触到了我们都感觉不到的东西。对了，这么说，阿玦姑娘也是如此。”
“所以说，有些东西是超出我们的认知以外的。”
“那现在……”
“没有危险就好，只能等王爷自行醒来了。”
朱漠尘自是不知道外界因他的昏迷不醒而人心惶惶。
在这个寻常的院子里，他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