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边暗暗揣度着雍王府马车的来意,一边继续等待家中小姐出现。
有几家模样富态的嬷嬷不知何时凑在了一起,本来在一起小声谈论着那位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雍王,谁知越来越激动,越来越热烈。
真正见过朱漠尘的人不多,这些府中女眷绝不在此列,可是她们一个个描绘地极为生动传神,仿佛是雍王府里的掌事嬷嬷一样。
于是不可避免地,现场的声音逐渐忘我地大起来,引得其他小厮们频频侧目。
这些丫鬟婆子们,不要命了?
雍王府侍卫们自是耳目俱佳的,只是他们向来训练有素,所以无论听到什么关于他们王爷匪夷所思的传闻,都能尽职尽责地当好木头桩子,除非他们主子发话。
虽然他们在一旁听得有些瑟瑟发抖罢了。
他还特意凝神侧耳听了听马车里的动静。
杳无声息。
这些嬷嬷们把各自道听途说的传言都翻来覆去嚼过一边后,终于因为接不下去话而消停了。
都是些子虚乌有之事,谁不知道谁呀。
没意思,着实没意思。
连人家的真面目都没见过,吹都不好吹。
四下渐渐安静下来。
嬷嬷们眼巴巴地望着宫门,期盼那里早点出现自家小姐的身影。
终于——
宫门处一团青色的烟云迤逦而出,又缓缓四散开来,涟漪飘荡向远处。
女官们,出来了。
阿玦跟在众位女官们身后出来。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换回自己的衣服,而是穿着官服出来了。
无论初心如何,这身衣服对她们、对天下女子来说都有着不一样的意义,所以,她们想让亲人、友人、乃至更多人看见。
至于阿玦,她并没有这样可以寄托以期许的人。不换下来,纯粹是嫌麻烦罢了。
阿玦看了看天色,估计已经过了雍王府平日的饭点,今日又没有马车可以乘,她要快点走,路上再找个能吃饭的地方。
驾马车的侍卫自女官们出现开始就盯牢了阿玦。
他从没觉得这数步路程怎么遥远过。
他恨不得替阿玦走过这段路。
他眼睛里是无声的呐喊:阿玦姑娘,快来!
这个议论他们王爷的现场,实在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另外,从来没有人敢让王爷等这么久,王爷也从来不会主动等人这么久。
近了,近了,阿玦姑娘的脚步近了!
——然后侍卫就眼睁睁地看着阿玦转了方向。
“阿玦姑娘,这边。”
为了雍王府安宁的今天与明天,他必须发声!
听到声音阿玦惊讶转身,竟然有人在等她?
她定睛一看,确实是雍王府的马车,驾车的侍卫她也曾见过。
谁替她安排的?
阿玦决定回去后好好谢谢此人。
忙碌了一天,她着实累了,此时的马车简直是雪中送炭。
“多谢这位大哥,累你久等,我们快回去吧。”
阿玦边说边动作敏捷地上车。
把侍卫未说完的话与其余家小姐嬷嬷惊讶的眼光都抛在了身后。
“她——”
“她上了雍王府的车!”
不可避免地,阿玦一掀开车帘就对上了一双沉静冷冽的眼睛。
四目相对,朱漠尘看见了“惊讶”。
很鲜活的惊讶,很罕见的茫然。
他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外边议论他时,他在看书;
侍卫内心惴惴不安时,他在看书;
现在人回来了,他看人。
朱漠尘的视线随着来人而动,从掀开车帘的手,到与进宫时不同的衣裙。
是官服。
青色的衣裙衬得她眉目间萦绕着英气,是难得的明亮生动。
阿玦一掀开车帘就感受到了注视,一直到她与朱漠尘四目相对,被深深注视的目光还在。
阿玦:?
阿玦首先移开目光。
原来朱漠尘也在,他什么时候来的?
二人无话,阿玦落座,马车驶出。
好像无人对刚刚长久的注视有疑问。
外边街市的喧哗声更衬得马车里过于寂静。
今日见了太多人,阿玦享受这份安宁。
朱漠尘则回忆着刚刚长久凝望到的明媚青色,二人皆放松,一时间马车内气氛十分静谧和缓。
只是,少倾,朱漠尘不知想起了什么,眉心微蹙,冷肃的气息从他身上逐渐弥漫到了整个车厢。
阿玦似有所感,睁开了闭目休息的双眼。
一睁眼,正好又对上那双刚刚凝视她的眼睛。
她有些疑惑,迟疑开口:“你……”
“你可曾收到别人为你所作的画像?”
“画像?并无。”
“果真?”
“自然。”
一番不着东西的对话,让阿玦忘了她想问什么。
不过车厢里和缓的气氛显然又恢复了,朱漠尘又变回万事不沾尘的沉静,并好似还从车窗外沾染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罢了,不是什么大事。阿玦很快抛之脑后。
“那你呢?我好像也不曾见过你的画像。”
“你想看?”朱漠尘反问,她好像是第一次对他的事感兴趣。
“我可以看吗?”
朱漠尘认真解释:“我并没有画像。”并不是不想给她看。
朱漠尘的神色很平静,阿玦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本是随着他的话闲聊两句,却没想到破坏了难得的气氛。
她最近刚知道皇室子孙都会在幼时就请宫廷画师为其画像,这是多年惯例。若是那位皇子皇女格外受宠,还会额外得到一幅有皇帝父亲在的画像。
曾经的太子殿下,如今的小皇帝朱景阳,他的书房里便有一幅与父同乐图。
朱漠尘,观其现在模样,便能想象到幼时应该也是个俊秀沉稳的小少年,即便不够活泼,无法主动去向父母亲撒娇邀宠,却也至少绝对是会被夸一句仪态端方、沉稳懂事的,或许还会是一位负责的兄长。
可是,这些好像都没有。
他似乎从小都是一个人,就这样沉默地,独自慢慢长大到现在这个样子。
万千思绪只是一瞬,他绝不需要人同情。
阿玦浅笑着开口,打破一瞬的空气凝滞:“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不如请画师给我画一副画像,就作为我的升迁之礼,王爷觉得如何?”
“我可以——”
“嗯?”
朱漠尘没把后半句说出来,他从没给人画过画像。
“无事。好画师难寻,此事再议。先回府吧。”
“好。”
阿玦自然也不着急。
一到府门口,阿玦就急着下车了,无他,她饿了。
在宫中呆了许久,又一直在做事,她早已是饥肠辘辘。她想去后厨问问大伯大娘们还有没有吃的。
谁知甫一下车就有后厨的人候着了:“王爷,姑娘,饭菜已经备好了。”、
“好。”朱漠尘颔首示意知晓。
他转头看向隐隐着急的阿玦:“先去吃饭吧。”
“好,多谢。”
阿玦没想到朱漠尘如此细心,还专门为她留了饭菜。她循着刚刚后厨之人离开的方向快步走去,竟将朱漠尘抛在了身后。
留下府门口一众暗暗心惊的人。
不疾不徐走在后边的朱漠尘低下头暗暗勾唇,这样脚步匆匆只为吃饭的阿玦他还没有见过,只觉得,甚是可爱。
*
等阿玦净过手坐下、正准备动筷时,抬头便看见正踏入门的朱漠尘。
他怎么也来了?
一旁候着的后厨之人瞅准时机迅速解释:“姑娘,王爷也还没吃呢!”
阿玦看向朱漠尘。
他今天很忙吗,连饭也吃不上?
若真是如此,又怎么有时间去接她?
朱漠尘回视,并未解释,只说:“吃饭吧。”
阿玦依言动筷,朱漠尘也净手坐下,一时之间,厅里只有淡不可闻的咀嚼声。可只有阿玦知道,她内心正在翻涌的心绪。
朱漠尘对她似乎太好了。他……
后厨的管事自觉退下,只是回去的路上嘴角像是上了勾,怎么也下不来。
虽然今日午饭拖到了晚饭才吃,免不了被听到消息的管家问责,但是以后这后厨的活计绝不会再难做了。
他老头子今日算是看明白了。
只要阿玦姑娘日日餐餐准时吃饭,这王爷的每日用餐啊,便是有保障了!
后厨管事离开的同时,府中也有一个侍卫拿着雍王府的拜帖前往京城中最负盛名的宫廷画师家中。
而膳厅中的阿玦则在复杂心绪中饱餐了一顿。
许是她老古董没见识,但雍王府的后厨做饭实在是太好吃了。
要不,每日都回府吧?
待阿玦饮完一杯茶,一旁候着的侍卫向前禀告:“王爷,柳大人已在书房等候。”
“走吧。”朱漠尘放下手中把玩的茶盏,起身离开。
阿玦以为是公事,并未有所动作。
走到门口的朱漠尘回头。
阿玦:?我也去。
她起身跟上。
书房里,忐忑不安了近一刻钟的柳画师,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正在揣测上意。
可是思来想去,他一个不涉及政事的糟老头子,只会一点丹青术,雍王找他做什么?
总不可能是要他画像吧?
来之后也无人吩咐他什么,未知的沉默更是让他把半辈子的事都回忆了一遍。
他可曾做过什么事,是涉及这位主子的?
思来想去,毫无头绪。
好在书房外终于有了脚步声。一道轻快,一道沉稳。
一路上,来凑热闹的暮四已经将所有可能都猜了一遍,结论是:全无可能。
“所以王爷叫柳大人来干什么?画像吗?不可能。”暮四言之凿凿。
被他拉来的暮六也摸不着头脑:“可他也不会别的了。”
暮四不解,大为不解。
二人进门,与柳大人互相见礼,六目相对,相顾无言。
只能一起等正主过来。
不过片刻,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
柳画师还没看清来人几何,只看见了正主的衣服,倒头就拜:“老臣参见王爷。”
“柳大人请起。”
朱漠尘没理看热闹的两人,对柳大人说:“请大人为这位姑娘画一幅画像。”
眼神示意这位姑娘就是他身边的阿玦。
一旁站着的暮四听闻立刻用肩膀碰了碰身边的暮六,挤眉弄眼,眼里尽是诡异的八卦之光。
暮六头转向另一边:什么丑样子,不忍直视。
柳大人这才注意到王爷身边竟然有一位姑娘同行。
一位,姑娘!
柳大人不敢细看那位姑娘的样子,立刻回话:“是。”
一旁侍卫早已把一应用具准备齐全。
来得蛮及时。
阿玦这才知道原来这位柳大人是给她画像的画师。
朱漠尘坐在一旁不再说话,一时之间,书房里只有柳大人翻动画具的细微声响。
阿玦端坐在画师对面,面色平静地神游天外。
画师已至,她达成目的,也是水到渠成了吧?
手执画笔,柳画师此时才敢细细打量对面的女子。
一眼望去,心神似乎被震荡,唯余喟叹:
满身空灵,神乎渺哉,似妖似仙。
再望去,只不过一寻常女子,方才的一眼好似只是恍惚错觉。
柳画师无暇深思,认真做起老本行,因为雍王走到了他身旁,他一笔一画,愈加慎重。
在书房内所有人的注视下,朱漠尘静静站在画师身旁看他作画,不发一言。
柳画师技艺娴熟,每一笔都甚是流畅,很快落笔。
然后快速擦了擦额头的汗。
雍王站在他身边,纵然安静无言,然他威名在外,压力也着实太大了。
阿玦见画师落笔,立刻走上前来拿画一观。
正准备双手呈给朱漠尘的柳画师:“?”
阿玦看向手里的画像:嗯,不错,不愧是能被王府请来的画师。
暮四暮六也围过来旁观:“柳大人不愧是雍京城第一画师,这画栩栩如生,真好看啊!”
能从暮四嘴里吐出个栩栩如生,已是他最具才情的赞美了。
阿玦随手将画卷起来。
一旁的暮四张口欲言——他们王爷还没看到成品呢!
柳画师也震惊于她这一举动。
朱漠尘兵并不在意,他是看着画师画完的,自然知道画的样子。画被主人收走也是应当,他已有了别的思量。
他以眼神示意暮四无需多言。
暮四不懂,但闭嘴。
阿玦将自己的画像卷好,这才弯着唇角吐露出她最终的目的:“既然画师难得来一次,不如再为我们画一副画像吧。”
我们指的是?
这是在场其他人共同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