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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明月别枝(11)

    行至宫墙外一隅隐蔽之地,张行邺挥手屏退左右,只余他与冯允清二人。冯允清见此状,便开口问道:“不知张大人唤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张行邺微微抬首,沉声道:“冯典簿于妖书一案,谋略过人,竟能将线索归到老夫身上来,实乃不凡。”

    冯允清闻言,却未置一词,只默默垂首。张行邺又缓缓道:“然你须知,此事幕后另有其人。陛下既已恩准老夫归家,自是对老夫信任有加。”

    冯允清心中疑虑重重,暗忖朝中大臣无凭无据上疏构陷林悫,林悫被圣上软禁宫中几日,而线索皆指向张行邺,他却能安然无恙,此中必有蹊跷。遂躬身一礼,问道:“张阁老,下官愚钝,不明其中深意,还请大人明示。”

    张行邺抚须冷笑,道:“冯典簿自幼跟随厂公大人,聪慧过人,岂会不明此理?林悫为何会被圣上软禁,那自然是因为陛下心中有所怀疑。良禽择木而栖,冯典簿当知其中道理。”

    冯允清恭谨道:“臣乃陛下之臣,自当竭诚尽忠。正如宫中所植之树,稍有偏颇便会被仆役砍去,不得长生。”

    张行邺点头赞许,复又言道:“诚然,世间万物皆有阴阳之分。天光明亮之处,枝叶葳蕤,然阴翳之下,树木清癯,不堪风雨。冯典簿欲为参天之树,还是孱弱灌木,全在尔一念之间。”

    冯允清微微抬头,斜阳已然越过高墙,将深巷笼在一片晦暗之中。她缓缓道:“承大人吉言,下官愿为参天大树。然身处阴晦之地,却心谈澄明,似是自相矛盾。愿大人能身心合一,处明光之下,再议此事。免得再现六年前御史府之惨案。”

    张行邺闻言,面色阴沉,暗忖原以为拉拢这宦官易如反掌,不料他竟如此难以对付,竟还提及六年前御史府之事。他心中虽怒,却隐于面下,道:“看来冯典簿对老夫颇有微词啊。”

    冯允清忙道不敢。

    张行邺冷笑一声,道:“我到底愧对先师教诲,只学得皮毛,终究过于仁善。”

    冯允清闻言,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暗忖此话言外之意。莫非六年前御史府之事,是他老师所为?

    张行邺又道:“既如此,老夫府中尚有家人在候,不便久留。改日再谈林木之议罢!”

    冯允清遂拜别张行邺,心中却盘算着,定要寻机前往其老师府中一探究竟。

    辞别张行邺之后,冯允清径自归返北司。此时,蔺明轩与沈玄早已回了北司。

    虽值傍晚,日头仍炙,地面被白日阳光曝晒一日,烫得难以落脚。下午往宫中去时尚且乘的马车,稍有阴蔽,可回北司时却无所遮挡,这般冒着斜日走了回来,冯允清被热得满头大汗。

    沈玄见她归来,忙迎上前去,手中已备有凉茶,递与她道:“你去何处了?我与蔺大人以为你自五殿下处归来便回司中,谁知我回来却不见你人影。”

    冯允清谢过后,接过茶盏,轻啜一口,才缓缓道:“只是帮五殿下料理了些琐碎事务,因此耽误了些许时辰。”

    她并不打算将张行邺所谈之事告知沈玄,毕竟二人只同事数日,交情尚浅,她心中并不全然信任他。

    沈玄见她言辞闪烁,也不再多问,转而说起张行邺之事。

    原来,蔺明轩将张行邺请入宫中时,便已将张府上下仆役悉数拿下,送往诏狱严加审讯。

    明渊殿上,张行邺对诬陷林悫一事矢口否认,又坚称自己亦是妖书一案的受害者。他向永靖帝言明,六年前妖书祸事之后,他冒死进言,力主立大皇子为太子。如今太子已稳坐东宫数年,他岂会再行此等愚蠢之事。

    永靖帝闻言,沉吟良久。他心中虽觉张行邺所言有几分道理,亦相信他不会做出此等愚蠢之事,但心中仍存疑虑。他深知张行邺与林悫素来政见不合,此次张行邺身处风口浪尖,而政敌林悫却未受牵连,他又岂能甘心?故谋害林悫一事,永靖帝尚存疑心。

    然而,永靖帝尚未决定如何处置张行邺,诏狱那边又传来消息。

    张行邺的管家对指使刺杀且污蔑林悫一事供认不讳。他自称当年遭受林悫欺压,母亲因此离世,故此怀恨在心,趁此机会加以报复。他只道不愿看着自家主子受无妄之灾,因为自己的罪行而牵连了主子,故此他招供完所有事情后,畏罪自杀了。

    既如此,永靖帝碍于张行邺在朝中的深厚根基,便也只能不再追究此事,放他离宫。

    冯允清心知肚明,这管家不过是替罪羊罢了。这便是权臣的手段,即便是人证物证俱在,身处绝境,他们仍能巧妙脱身。

    所谓“兽穷则齧,鸟穷则啄,人穷则诈。”但凡能绝处逢生,便会毅然割舍去某些东西来为自己开路,即使是无数条人命。

    这便是权臣。

    冯允清歇息片刻,方缓缓道:“如今,林大人身上的冤屈虽已洗清,但探查妖书案主谋之事,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看来周瑞那日并未说出实情。”

    沈玄点头道:“正是如此。大约是你那日的‘阎王’未能破除他心中的防线,还得用你的‘招魂’之法才行。”

    冯允清点头,又问:“蔺大人可将那些无辜之人释放了?”

    沈玄答道:“他去了狱中,说是要亲自审问周瑞。不知为何,他迟迟不放张阁老的家仆回去,只怕张行邺今夜只能自个儿下厨了。”

    冯允清闻言,忍俊不禁,将茶盏轻轻搁置于案上,道:“我且去看看。”

    冯允清步履匆匆,一路行至狱中,只见外堂之上,众人垂首肃立,似有所待。她心中不解,遂问道:“怎的皆在外堂,蔺大人审讯也不去个记事的?”

    那经历司的七品知事孟津,闻言上前一步,他额上已沁出微汗,颤颤巍巍答道:“回大人,蔺大人审讯之际,素不喜他人在侧。”毕竟他方才便是被蔺明轩赶出来的。

    冯允清心中微动,暗忖道,审讯一人而已,竟有此等规矩?莫非是蔺明轩所用手段过于凌厉,怕手下之人见了心生畏惧,坏了他在手下面前的形象?可他形象素来就不好罢。

    思及此,她颔首微笑,轻声道:“既如此,我便入内一探究竟。”

    孟津闻言,眉头紧锁,好言相劝道:“大人,蔺大人审讯之时,场面或有惊险,大人若贸然入内,恐有意外之伤,还请大人在此耐心候着罢。”

    冯允清闻言,淡然一笑:“孟大人过虑了,在下自有分寸。”

    言罢,冯允清步履从容,款款向内堂走去。

    孟津见状,无奈摇头,心中暗道,见过不怕死的,却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这冯允清,能成为东厂厂公的唯一养子,倒真非凡人。

    冯允清步入狱中,一阵凄厉的哀嚎声便迎面扑来,令人心头发颤。她循声望去,只见地上满是斑驳的污血,躺在血泊中的,还有一只旧痂新伤交错脚。

    冯允清知道锦衣卫的手段,倒也见怪不怪,心想那日沈玄只是打了周瑞的几鞭便觉得惨厉了,到底是个靠父辈恩荫上来的,心软得很。

    她缓步上前,温言问道:“蔺大人,可有收获?”

    蔺明轩手持小刀,正欲割开周瑞的皮肤,闻冯允清之言,手中动作一顿,却并未回头。他声音森然道:“外面那些人没告诉你?我审讯时,不喜旁人在侧。”

    冯允清回答道:“孟知事已告知我,是我执意进来的。”

    蔺明轩冷哼一声,不作回应。

    冯允清挪眼到周瑞的残腿上,那被砍掉的伤口处直往下滴血,又道:“蔺大人,周瑞这伤口一直滴血,可要唤大夫前来包扎?”

    蔺明轩放下小刀,转身走了过来,一把捏住冯允清的脸颊,眼神极其阴鸷,满是怒气地问:“你便是来替周瑞求情的?”

    蔺明轩手上满是猩红的血,这一掐,全然附在了冯允清面上。她本就冷如白月,这朱红色到了她的脸上,到颇像雪中红梅,傲然矜重。

    就算如此,冯允清仍毫无惧色,从容答道:“非也。下官前来只是想询问大人一事,圣上已放张阁老归家,狱中无辜之人,蔺大人也该放了吧?”

    至于那周瑞,她只是怕他血尽而亡,到时找不出妖书案背后主使,永靖帝那边,交不了差。

    蔺明轩漠然地看着她,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打心眼里是瞧不上这个阉人的,可她却总是一副清高的模样,与其他只会攀附权贵的阉人不同。

    蔺明轩对阉人的印象一直停留于,为了巴结他,能俯身于他足下用衣袖为他擦拭鞋子之处。却不想冯允清屡屡挑战他的权势,偏偏她还对他极为不屑。

    说得虚荣一点,那便是蔺明轩觉得他的权利遭人白眼,心中很是不甘,想极力证明,阉人就是阉人,总是低人一等。于他们这些权贵看来,阉人就像一条狗,能随意被玩弄于鼓掌之中,他们从来只会向人摇尾乞怜,恶心至极。

    冯允清被他掐着脸,逐渐往上抬着,她忍受着痛楚,踮起脚去迎合他的力气,尽管如此,一种窒息感升到她的胸腔。

    “蔺大人,你想杀了我吗?”冯允清艰难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有些模糊,却也听得明白她在说什么。

    蔺明轩见此,心中颇为畅快。现如今,冯允清便如同他的掌中之物,像一只他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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