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躲在阴暗的角落里。
雨水和泥土混合，泥泞了脚下，紧紧依靠在冰冷的矮墙边，我依旧瑟缩着，浑身止不住地发抖。眼前的景象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模糊一片，眼眶温热而潮湿，却在别人转过头看我时重又变得干涩。
耳后感觉到了一阵温暖却隐隐带着沉重的呼吸，未等我转过头，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熟悉的感觉袭来，未让我感到一丝安定，而是越来越多从心上涌来的冷意。我有些尴尬地拂去他的手，慢慢回过头看他。他正在缓慢地抽一根烟，烟雾寥寥遮住了他的脸庞，我却透过烟雾看到了他清醒而冷漠的眼睛。
我轻叹一口气，局促不安地，手指紧紧攥住衣角，想了想主动说：“沈陌衡会按时来的。”
我从来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此刻他避开了我的眼睛，紧抿着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表达。我就一直静静地看着他额头前垂下的发丝，等着他开口。不多时，一个警察过来打断了我们的交流。那个警察走向他略微压低声音对他说：“周队，一切已经准备好了，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他皱着眉，点了点头，说：“沈陌衡一向警惕，不要轻举妄动。”
我抬头望向不远处天空低垂着的层层阴云，心底的压抑不可抑制，像是有一个快要溢出水的瓶子摇摇晃晃地放置在心底，却不可以倾倒。我越来越听不懂我内心此刻真实的声音，我想要不加思考一直坚持最初的方向，却不知在哪个时候早已偏离了原点，不符合内心的选择究竟是伤了别人还是痛了自己，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揣测。
周围埋伏了很多人，但此时却寂静无声，我似乎是听到了手表指针走动的声响，来不及有一丝停顿，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到了我和沈陌衡约定好的时间。□□禹在我身后动了动，轻声对我说：“等一下你不用出去。”
我没有反驳，眼睛紧紧盯着矮墙之外的那一片空地，心底氤氲起的奇怪的感觉传递到呼吸之间。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牙齿咬紧着还在一直打颤，有脚步声从远处向这里越靠越近。我又害怕又担忧，手无力地垂在两侧，没有勇气向外面看一眼。
身后的警察已经开始行动了，包括埋伏在空地旁边树林里的人，加起来将近有二十人，沈陌衡这次估计是逃不掉了。□□禹带队，那些警察一个个从我身侧走过，独留我一个人在阴暗的墙角里。阴影遮去了我的身影，在这个阴影里，我清晰地看到了最无情最自私的自己。眼泪在眼角处就降了温度，冰冷地落在脸颊上。我匆匆用手背随意擦去，忍不住稍微将头探出矮墙一角。
他果然没有违约，准时过来了，却是我自己违约了。警察将沈陌衡围在中间，他应该未意料到最终是我出卖了他。打开的手电筒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脸上，我看见了他眼底的一片阴沉之色，他扫了一眼周围的警察，嘴角疏离的冷笑渐渐僵硬。
□□禹站了出来，步伐沉稳，他高声冷静地说：“沈先生，我们已经等候你多时了。现在我以杀人嫌疑犯的罪名逮捕你。”
沈陌衡仔细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禹，眼神变了变。他忽然移开了视线，竟然定定地朝我这个方向看来。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却清晰听到他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温苡初。”
我惊得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隐去了自己的身影，额头一阵汗意，手紧紧抠住矮墙残缺的地方，眼泪不可抑制地涌出，低低的呜咽声埋藏在我身处的黑夜里。我慢慢地蹲下来，双臂环住膝盖，似是想虚构出一些踏实的感觉，有的眼泪落在了我的鞋子上，我低头一看，这双鞋的边角落了些灰，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拂了拂灰，它是一周前沈陌衡送给我的礼物。
第一章尘起于旧时
我在无限烦扰的吵闹声中害怕地紧紧捂住耳朵，微垂下眼帘，眼泪成串落下。即便是躲在黑暗的狭小角落里，他们争吵的声音，摔破瓷器的声音，拳头打在身上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我瑟缩成一团，头痛欲裂，浑身发抖，凌乱的发丝被冷汗晕湿，眼神惊恐不定，紧紧盯着心中担忧的所在。可是随着脚步声急促地靠近，我的心跳也越发加快，终究是躲不掉心底一直恐惧着的即将会发生的事情。
衣柜的门被人粗暴地拉开，一瞬间刺眼的光照射进来，我不由地把头埋在胳膊里，妄想得到安静终究是被打破。感觉有人突然狠狠拽着我肩膀上衬衫的一角，恰好掐到胳膊上一点肉，钻心的疼传遍全身。那人用力一甩，我离开了衣柜里狭小的空处，被摔在了地板上。
她的声音是愤怒到了极点才会发出来的，沉着的气息全部用尽，像是嘶吼：“温苡初，你是不是永远这么懦弱？！就知道躲在柜子里，什么出息！去，滚出去给我买酒！”
我鼓起勇气仰起头，眼角刚刚充盈的眼泪划过脸颊，我哀求地叫她：“妈妈……”
她的眼底全是不耐，没有理会我未说出口的话，只是不由分说地拉起我，几乎用尽她全部力气把我拽出了屋子，我没有办法反抗。我只能跟着她，任由她把我推到房间门口。外面的走廊像是一个刚刚发生过战争，硝烟未灭的战场，破碎的瓷器片躺在地上，转角处的门还因为刚刚的撞击而瑟瑟发抖，看来爸爸刚离开不久。
她在我后面走得很急，我眼睛里的泪水几乎挡住了我的视线，慌乱之中我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就在这个瞬间，她用力推我向前，脚下来不及反应，我被突出的门槛绊倒，左手掌心压上了一块瓷器碎片，暗色的血没有迟疑片刻地流了出来。我慌乱地来不及感受疼痛就站起来，顿了顿，看着手掌心漫延的血，心底的恐惧徒增了几分，抬起头哑声叫她：“妈妈，我的手，疼……”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在一边回过头嫌恶地扫了一眼我向她摊开的左手，停顿了许久。我仰起头看她，心里小小地期冀着她可以不让我出去买酒，可以帮我上药。可是她只是转过了身去，冷冷地撇下一句：“快去买，别拖拖拉拉的。”
我穿着拖鞋，慢慢推开门出去了。快接近夜色的黄昏，有略带暖意的风吹拂而过，吹散了我流过脸颊的眼泪。我擦去眼泪，吸了吸鼻子，眼神落到周围的什么地方都显得有些迷茫。左手的掌心牵连起的丝丝疼痛没有一刻消止，不住有血从伤口的缝隙中冒出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心冷了下来，随意地摸了摸手上的血迹之后，就没有丝毫犹豫地向院子外面的杂货店走去。
穿在脚上的拖鞋很不合脚，应该是爸爸的尺码，走路的时候会发出拖拉的声音。我不停地加快脚步，远远看到从杂货店里出来一个熟悉的人。他是住在我家前院楼房里的男孩，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目间都带着一股淡淡的疏冷意味，步伐比一般人沉稳许多，应该是叫□□禹。
他一只手提了几瓶装在袋子里的酒，出了杂货店没几步也看见了我，微笑着轻声唤我：“小初。”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发皱的裙子，刚刚哭过的脸估计会很难看，却也只得有些尴尬地应声说：“嗯……周哥哥。”我又鼓起勇气，仰起脸看他，心里有些紧张：“你买了酒？”
“嗯，”他的眼睛里浮现起淡淡的笑意，说：“我爸爸又成功破了一件案子，家里正要庆祝呢。”
“哦，这样啊。”我不自觉地点点头，心里忽然泛起某种不知名的难过的情绪，过了许久，我才笑了笑，对他说：“我也是去买酒，那我先走了。”
我匆匆几步从□□禹的身侧走过，感觉到脸颊有些热，却听到他在背后高声说：“你一个人拎不动吧？我帮你吧。”
“不用不用，”我没有回头，只摆了摆手，尽量用欢快的语调高声回答：“我拎得动。”
过了好长一会儿，我身后没再有什么声响，以为他已经走了，我就逐渐放慢了脚步。
突然□□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不再是温和舒缓的口吻，冷淡中带着丝丝不可以被拒绝的气势，让我听着头皮阵阵发麻。他叫我：“温苡初，你等一下。”
我慢慢地回过身，低着头不敢看他略带审视意味的眼睛，声音懦懦地问：“怎么了？”
他朝我走近了几步，轻声问：“你的手怎么了？”
我慌乱地握紧左手背到身后，摇摇头说：“没，没什么。”可是不用等他再说什么，我低下头看到地上我走过的线路上有一滴一滴的血迹停留。我有些无奈地摊开左手，掌心处血迹斑斑，模糊成一片，在夕阳的映衬下，在我的眼中，很是难看。
□□禹不由分说要带我去他家包扎伤口，我连连拒绝，却被他顶了回去：“伤口这么深，小心感染，你是没感觉还是怎么的，不知道疼吗？”
我跟在他后面，偷偷看着他。他离我有一段小小的距离，不像平时那样远，感觉到我的心底泛起小小的喜悦，左手的刺痛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我家离他家的距离不远，却有着极大的反差。我家住的地方快要拆迁的旧房，周围的环境也不好，杂草很长时间没有人清理，放置的垃圾污染了旁边的一处溪流。而我家前院的□□禹家住的是政府新批的一处楼房，里面住的大多是官员人家。几处独立的院落，环境整洁令人舒心。
这是我第一次去□□禹家。他领着我进了最里面的院子。我走进来时才发现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许多，我的步子不自然地忽然放慢，我听到屋子里传来了阵阵欢笑的声音。□□禹转过身，眉眼间有丝顾虑，低声对我说：“我家里有些客人来，你进去不方便，我拿药箱出来，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仰起脸看着他在夜色中沉浸着淡淡光影的眼眸，静静地点了点头。
他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很高的银杏树，树下摆着几个凳子，我就坐在了那里，轻轻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似是有花香。
□□禹很快就出来了，提着一个药箱，坐在了我的对面。他总是很细心，打开药箱，将镊子用酒精消了消毒，他的左手握住我受伤的左手的指尖，略俯下身，仔细地将我伤口处细小的碎瓷片挑拣出来。我感觉到他温暖的气息传递到我的掌心，心里渐渐安定下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谢谢你，周哥哥。”
他抬头看我，笑意温暖，他继续清洗我的伤口，看似轻描淡写地开口：“你知道吗，手纹是不可以弄坏的，需要小心保护。”
我愣愣地望着他低头时额前垂下的发丝，傻傻地问：“为什么啊？”
“我看你的手纹很乱啊，”□□禹似是故作担忧地望着我，眼睛里落下的辰光显得格外明亮。他看我一脸紧张地等待着他的下文，扑哧一声乐了出来，感叹：“你真是笨啊。”
等夜风轻轻吹起的时候，银杏树叶刷刷作响，他忽然换了温柔又郑重的语气缓缓地说：“你看，这三条主脉曲折交叉结成手纹就像是镌刻进生命的路线，会随着人走过的每个脚步而越发加深。我们都有自己需要探寻追求的模糊的终点，亲情，友情，爱情，有的时候越是寻觅，就越是疲乏，然而只要一直坚持下去，最终形成的完整清晰的手纹就会永远停留在珍贵的记忆深处。”
我似懂非懂地呆呆望着他，我永远不会忘记□□禹此刻说这段话时的神情，像是心思飘摇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嘴角那丝轻柔的微笑也是时隐时现，我那时还不能明白他说的话的含义，却将它牢牢记在了心里，在日后反反复复地回想。
记忆的节点在此处落下记号。直到很久以后，那存在在我内心深处的梦魇变得遥远而苍白时，我总是在想是否一切都是必然的？那又会是从哪里开始的？我听信着谎言，内心勾勒出无数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美好画面，最终却发现只有自己被遗落在了时光荒凉的尽头。原来，我曾经幻想着的一切不会成为美好的存在，却是辗转成为逐渐被记忆撕扯开来的埋藏我的疼痛的根源。
我先是敲了敲家门，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回应，发现门是半掩着的，便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把酒瓶放在门边上，略微提高些声音，说：“妈妈，我把酒买回来了。”
入目依旧是满眼疮痍的碎瓷片满地的景象，我低着头避开地上这些伤人的硬物，穿过走廊，走进房间。我站在房间门口，望着房间里的一切，心里忽然冷意漫延，双手慌张地不可抑制地颤抖，眼睛鼓鼓胀胀似是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房间里的衣柜都空了，妈妈的衣物都没了，只有老旧的修了几次的柜门呼扇呼扇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转过头，看到爸爸正从外门进来，摇摇晃晃地，抬头看到我时眼底充斥着怒气，眼角血红，他抄起我放在门边的酒瓶，快走了几步，狠狠砸在了我面前。我害怕地蹲下来瑟缩在角落里，捂住耳朵，眼泪融合着冷汗簌簌落下。
他朝我发出的吼声似是震得天棚上的日光灯晃晃悠悠，屋子里忽明忽暗，我极力躲避，恐惧似是浪潮在我的心底不住翻涌，却还是听到了他的嘶吼声：“这么长时间你到底去哪了！你知不知道你妈离家出走了？她还带走了家里所有的存款！”
我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像是被撕扯开一条裂缝，呼吸之间像是失去了平衡，喘气的声音充斥在耳膜中。双耳渐渐听不见爸爸朝我发泄的怒吼，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巨大的轰鸣声，贯穿整个脑部。我难受地拼命捂住耳朵，紧闭双眼，此时此刻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是妈妈打发我买酒时我未曾注意到的死水般沉寂的眼睛，无处诉说的绝望，是不是真的要用这样决绝的方式一点余地都不留？我禁不住冷汗连连，浸着眼泪的脸颊丝丝疼痛。忽然之间，一切外在的感觉在达到极点时消失，我发现我即便睁开眼睛，眼前也是一片冷透了的黑暗，眩晕的感觉一阵阵席卷而来，意识似是被风逐渐吹散……
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浸在一个梦里，它就像是我心底期望的幻想一样模模糊糊，我永远也无法触碰到真实的一角。在梦里，妈妈正牵着我的手走在一条不知有多远到尽头的路上，她总是回过头朝我微笑，眼睛缀着点点星芒，蕴着温柔的笑意，整张脸庞都显得生动美好。她的声音轻柔，却隐含着隐隐的忧愁之意：“小初，你爸爸又去哪了？我找不到了，你自己去找好不好？”
我看着她嘴角舒缓的笑容一点一点变得淡漠，曾经紧攥着我的手有意识地渐渐松开。在我的心里，只有胆怯慌张的感觉最清晰。我虽然紧张，表面上还是维持着仿佛什么也不知道的笑容，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不想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我低头想了想说：“妈妈要去哪儿？”
我低着头，等不到她的回应，疑惑地抬头，却惊觉不知在我没注意过的何时一切都变了模样。妈妈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岁月勾勒的皱纹，一道一道，愁苦而锋利。那双眼眸，由沉寂中燃起绵长的无奈与愤恨，看向我时，几乎所有的情感都已消磨殆尽，不禁让我害怕地退后了几步。她的叹气声听得让人心冷，语调平乏，一字一句却流露出了内心的失望：“我累了，想走了，你不要怪我。你爸爸好赌成性，是没救了。”
我的眼睛酸涩，却极力地瞪大，看到她的身影在我面前变得渐渐模糊，远处本来明亮温暖色调的天空忽然飘来了好多阴沉的云，不停地压低，仿佛无限接近我的心底，感觉胸口异常难受压抑。这个梦渐渐有了裂痕……
蓦然之间，我睁开了眼睛。身下的柔软舒适给了我一种错觉，四下望了望，才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浑身疲惫，耳朵有隐隐的翁鸣声，心情异常烦躁。病房里离我不远的距离有一扇很大的窗户，半开着，风却吹不到我的面前，我一直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天空，似乎不像梦里那般阴沉可怖，忽然病房外爸爸和医生的对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女儿确诊为患有美尼尔氏综合症。临床表现为眩晕，听力障碍，耳鸣等，会经常性发作，家属要尤为注意。这种病由精神压力过大导致，并伴随有一定心理疾病，除了一定的药物治疗外，还需要保证患者身处在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里，减少噪声。”医生的话一字不落地进了我的耳朵，我却未想到，世上还有一种话是我怎样也不想听到的。
爸爸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烦躁：“哼，烧钱的家伙，尽给我添麻烦，她妈怎么就这么精明，临走前把这个累赘抛给我，自己倒轻松了……”
我翻身背对着门口，把头埋在被子里，狠狠地用力捂住耳朵，想要抵制住耳鸣的痛感，还有其他的如刀锋般冷冽的话语。我默默地吞下了心里翻涌而起的苦痛，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在医院住了三天后，我出院了。爸爸提前办好了出院手续，那一天并没有来接我。我一个人慢慢收拾好了东西，提着出了医院的门。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天气阴凉，我却反而心情有些轻松，想着不必那么快回家，就一直站在医院门口等雨停了再慢慢往家走。
事实上是我想多了，我回去时发现家里空无一人。我看着这个几乎快被掏空的家，地上凌乱不堪，没有光亮，阴暗无比，似乎空气的流动都快僵住了。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心里只剩下冷嘲。不多时，我放下手袋，打开屋子里所有的灯，开始收拾屋子。我忙得出了一身汗，终于把这个残碎的家打扫干净。我想在这个冰冷的时刻，自己给自己的心里注上一流温暖。
爸爸消失了两周。在这期间，我都一个人生活。自己上学放学，感觉心里比他们之前在家里无限制的争吵的时候清净多了。我不知道那时的我已经明白了多少，但至少，我是一直在努力适应我身处的生活。
那一天，放学有点晚了，天比以往更加暗一些。我一个人走在那条熟悉的道路上，不经意间抬头，看到□□禹就在离我不远的前方，也是背着书包刚刚放学的样子。我心下一阵紧张，却不敢贸然上前叫他的名字，只有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满足于这样的时光，这样只存在于我心底的默默发酵的隐秘的情感。
□□禹没有在正确的岔路上拐弯回到他家，而是一直继续走眼前的路，并且越发加快脚步。我抬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禹的爸爸站在大路的尽头。□□禹的爸爸周振弈是警察局长，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很高大威严的形象，对于他我接触不多并且有些莫名的胆怯。我渐渐放慢脚步，想从边上的路绕远一点回去，避开他们。就在我想要转身的瞬间，我看到周局长的对面站着一个人，定睛一看，竟然是我已经失踪两周的爸爸。
我匆匆躲在了一栋居民楼的后面，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们，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禹却还在那条路上走着，应该是想和他爸爸一起回家。所以，他们之间的对话，□□禹应该听得比我更清楚。
我从未看见过我爸爸此时的模样，几乎在那一瞬间就刺痛了我的眼睛。他的双腿不停地颤抖，前屈着快要跪下一般。他的表情谄媚而卑微，透露着无法抑制的惊恐，正在极力辩解着：“周，周局长，我偷钱，我偷钱是有原因的。”
周局长叹着气，俯视着他，口吻严肃：“你这次是偷钱之前被我发现，暂且不追究了。你总得为孩子想想吧，小初还那么小，你就让她接受这样的家庭教育？”
“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小初呀！”爸爸慌忙解释：“小初得了一种病，叫什么美什么综合症的。我这里有病例的，不信您看看。我，我偷钱还不是为了给她治病……”
“骗人！”我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在心里难过地小声说：“你明明就是为了赌钱！看你那一身伤就知道，是欠别人的债被别人打了。你根本就不关心我得什么病！”我走出躲藏的地方，想要看清他此时此刻最真实的模样。
周局长此刻的眼神中是怜悯之情溢于言表，他顿了顿说：“你这样也不是办法，总得有个像样的工作吧。”
“我，我下岗了，还欠了一堆债，小初的妈离家出走了，小初治病需要钱，这生活没法过了！”我听着他越来越大的哭腔，心底渐渐蔓延出一种厌恶的情绪。
“我看这样吧，”周局长想了想说：“我给你提供一些帮助，每月给你一些基本的生活费，先维持家用。我看看有没有工作适合你，毕竟孩子的病不能耽误。”
“谢谢，谢谢您。”他弯着腰，屈着膝，身上的尘土掩盖了他最后的那点自尊。我讨厌这样的一切，讨厌这样的爸爸，讨厌不知用什么才能改变的卑微的生活现状，也讨厌这一切都被□□禹亲眼看到。
我捂着嘴低声呜咽，眼泪冰冷地流进衣领里。□□禹应该是听到了，他转过了身，我来不及躲藏，明晃晃地站在刺眼阳光里时就被他看到，那样被阳光衬托的满脸泪痕一定更加难看吧。
我的目光与他的目光汇合，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我最不想读到的同情。他试图要走近安慰我，我没有片刻犹豫便转身飞快地跑，我想要逃离别人俯下身去看我时的怜悯目光，想要逃离生活在拷上重重枷锁之后再添上的那一抹嘲笑。我即便是绊到了石头，打了个趔趄也没有降下速度。我只知道身后的阴影比身前的黑暗更加浓重，我只知道在我身上燃起的耻辱的烈火快要将我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