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倒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看去。
其实对面的女生年纪不大，也才十七八岁而已。面容尚且稚嫩，岁月却为她的眼底添上一笔坚定。
莫名地，明珠开口。
“这么快？不再考虑一段时间？”
楚梦萱摇头：“谢谢。不过我已经考虑过很多次了。”
楚梦萱望着湖面涟漪。
……那天在咖啡店，被明珠逼问幕后人，当时楚梦萱内心有多么慌乱绝望，只有她自己知道。说是世界都暗了也不为过。
她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从学校其他人的反馈中，她知道秦越渐和自己的传闻有多离谱，怎么敢奢望明珠会不计前嫌？
强撑着伤口撕裂灼烧的疼痛，私自离开医院，去咖啡店依葫芦画瓢说些楚恒生教她的话，其实一句真心都没有。
楚梦萱清楚，是她卑劣地又利用了明珠一次，利用她的心软。
她不知道楚恒生要干什么。
她也不需要知道。
她只要把自己当成一具提线木偶，做好楚恒生吩咐的事，换取他帮助自己推行方案提升特优生地位就好了。
尊严虚无缥缈，但是可以让赵生生能拒绝帮同学抄作业、按时回家照顾母亲，可以让李方来有课桌而不用坐过道，可以让所有特优生去一楼免费食堂吃饭的时候，不用战战兢兢如同惊弓之鸟、时刻担心被堵在半路嘲笑讽刺……
身处底层，她看了太多不平事。关于尊严，想了太久，期待了太久，已经成了执念，以至于愿意为了理想中的未来，付出任何代价。
哪怕是泯灭良心，利用曾经对她释放过善意的人。
又怎么样呢？
如果要赎罪，“那就让我下地狱吧”，当时在咖啡店，楚梦萱盯着明珠的眼睛轻声说道——只有这句，她没说谎。
楚恒生找到她的时候，她不是没有犹豫过。
可是她没有选择。
前几次的碰壁，让她清楚，在阶级森严的封闭校园，想要凭借自己微薄的力量争取权益是多么可笑。
可是秦越渐自顾不暇、帮不了她，她想把梦中的未来变成现实，楚恒生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她不得不答应他。
可是她把事情搞砸了。
被搜出监听器后，楚梦萱百感交集。
又一次与成功失之交臂，巨大的挫败感兜头袭来，世界天昏地暗，可是在心里一个小小的角落，她又为明珠的敏锐感到庆幸。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她该认命了。
对着一桌子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监听设备，楚梦萱抱着书包呆愣在原地，脑子乱糟糟地想，她这算犯法吗？
她会被开除学籍，还是送进派出所？
楚梦萱等待着明珠最后的宣判。
她甚至想，最后的宣判者是明珠，其实也不错。
她永远记得那次在操场上，明珠那番话给她的豁然开朗;也不会忘记明珠维护他们班时，自己那瞬间的羡慕。她从来不是个聪明人，以前一厢情愿相信楚恒生好心善良，后来又孤注一掷，觉得自己能理解秦越渐桀骜外表下的柔软……
最后事实证明了，那些不过是可笑的幻觉。
明珠不一样。即使她经历了这么多，她仍然愿意相信明珠和跋扈欺人的二代不一样。如果是她给自己的执念画上句号，哪怕不完美，楚梦萱想，心中焦灼的不平应该会减轻很多吧。
可是楚梦萱无论如何没想到，明珠竟然愿意再给她一个机会。
明珠问她，究竟是真心想帮助那些人，还是为了挣个面子，让所有轻视她的人刮目相看？
“我可以给你个机会。”
明珠清湛的眸子似乎可以看透人心，让楚梦萱下意识避开。耳朵听见她说：
“但是前提是，你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是你在推动。你还愿意吗？”
楚梦萱猛然抬头。
明珠含笑看着她。
楚梦萱嘴唇抖了抖。
她愿意吗？
楚梦萱张张嘴，却说不出那两个字。
她顶着压力和不解、不惜背叛、奋力寻求的机会就摆在眼前，触手可及。只要她答应，明珠一定信守承诺。和秦越渐他们不同，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明珠的人品。
但是让楚梦萱自己都意外震惊，当时她却犹豫了。
她僵在原地，如同中了武侠小说里的定身点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愿意”二字。
原来她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无私。
楚梦萱失落又难堪，原来她这么虚伪、卑劣。
从那天起。楚梦萱因为明珠那句话里神思不属，第一次审视自己内心的想法。
她到底是真心想要改善特优生处境呢，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
好像都有。
最开始确实是不平不忿，凭借一股不服气，咬着牙发誓要带给特优生更公平的对待。
可是后来，当她站在学校金字塔顶端的统治者面前，秦越渐、楚恒生……纷纷对自己另眼相待的时候，她也曾偷偷小鹿乱撞、暗自得意。
再后来，她就逐渐看不清，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坚持了。
那天晚上，往后的每一天晚上，楚梦萱躺在病床上、宿舍、家里……脑子里回荡着同一个问题。
其实这些特优生和她关系也一般，甚至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从来没有站出来帮助过她，值得吗？
楚梦萱在无数个深夜扪心自问，她愿意吗？
做一个无名的奉献者。
当一个沉寂的殉道人……
楚梦萱思考了很久。
但是或许也没多久，某个清晨，楼下早餐摊贩的白粥香气飘入鼻端，那个问题的答案就清晰浮现在脑海——她愿意的。
如果尊严是一代一代的特优生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只能在忍气吞声中残喘。
那她之后，特优生和普通学生将被一视同仁，昂首挺胸走在校园里。
就算她的名字不被人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最初梦想的未来里，并不包括众人对她感激涕零的画面啊。
想清楚后，楚梦萱仿佛卸下万斤重担。内心轻松自在，仿佛一只摆脱枷锁的小鸟，可一跃万丈高。
楚梦萱伤口拆线后，迫不及待回学校等待明珠，告诉她答案。
听说明珠回来的第一天，她就等在食堂必经之路上。
楚梦萱已经想了无数遍，时时刻刻、每分每秒，所以说出选择的时候，一点也不勉强、一丝也不为难。
“名声归你，特优生们的感激也归你。”
“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有我参与。”
“只要你肯帮特优生，获得他们应有的尊重。”
楚梦萱弯弯眼眸，她轻快而雀跃，对未来满怀期待。
一旦做出选择，好像之前那些纠结和犹豫，都轻舟已过万重山，变得无关紧要了。
楚梦萱真心实意：“谢谢你，愿意给我选择的机会。”
楚梦萱目光坚定，注视着明珠。
阳光照耀在波光粼粼的湖面，如同碎金，让她也蒙上一层光。
明珠好像被什么击中了。
她按着心口，自从离开仙界起，心口压抑难受的凝滞感竟然为之一松。
明珠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正襟危坐，俏脸严肃。
用进入这个世界以来，最认真的态度面对对面少女。
“我其实不喜欢你。”
蠢笨，竟然因为几句安慰，就相信楚恒生是个善良的好人。
执拗，明珠在操场不是没提醒过她，却依旧我行我素。
肤浅，秦越渐一点改观，就能让她沾沾自喜。
不合时宜、自卑自傲……她的缺点不胜枚举，在各个都是人精的贵族学校，更是格格不入。讨厌她简直太正常了。
楚梦萱讶异看过来。
桌底下，手指紧紧抓住衣角。忐忑难安，应激反应想要逃避。但是因为好奇和对明珠的信任，绷直后背，却仍旧安静坐在原位。
明珠坐姿笔直，陷入沉思。
既然楚梦萱都能向她剖析袒露真实的想法，那么她也不吝惜给予真诚回应。
“可是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意外。”
“我想起了一个人，想和你说说关于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