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林海今日因为修撰史书被传召上朝,刚刚下朝归家。

    昏沉雨幕透出些微天光,原本沉睡的街道逐渐“醒”了过来,一道道氤氲蒸汽飘向天空。他穿梭在复杂的街巷间,熟练地拐过街角,转身没入另一个小巷。

    旧宅已经沽出去了,此处新家他刚搬来不久,可是这条街他却并不陌生。

    当年他也曾是打马游街、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状元郎,骑在高头大马上,风光地从这条街上走过。

    敲锣打鼓、花团锦簇,身旁簇拥着旁人的艳羡和贺喜,不绝于耳。

    当时他在想什么呢?

    林翰林蹙眉回想了下,他当时应该是豪情万丈,以为自己能辅佐明君,做一番为国为民的大事,像先贤那样青史留名吧。

    正是为了这个理想,他苦读经书、悬梁刺股,才终于高中状元。

    原以为迎来精彩人生的开篇。

    他读了很多书,可惜,为官之道并不在圣贤书中。

    出入官场的愣头青,又没有前辈领路。林海的经历可想而知,简直可以总结成一部底层官员摸爬滚打血泪史。

    同僚那些隐晦又似乎暗含深意的话,他听得似懂非懂;上司、上司的上司的喜好忌讳,他记得头昏脑涨;更别提那些更加隐蔽的,京城各大世家之间的裙带关系、私底下的龌龊矛盾,林海更是一概不知,也没有人会好心到专门告知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官要注意这些细节,否则连自己什么时候得罪的人都不知道。

    京城居大不易。

    亲自体会了一番,林海才挫败地承认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曾经豪情壮志的少年郎,终于逐渐成为了翰林院一名沉默寡言的普通小官。

    唉。

    想这些干什么。

    好汉不提当年勇。

    林海收回怀念伤感的目光。

    母亲还在家等着他的药呢。

    他原本打算的是等母亲病好,他就请求外放去地方。不管哪里都好,为百姓做点实事总好过在翰林院消磨光阴。

    外放的折子,他早就已经拟好了。

    人到中年,他也逐渐认清现实,不再挂念少年时那个能臣明相的美梦,决定踏踏实实活在当下。京城太复杂,他就到能做事的地方去。

    只是天意弄人,他的折子还没递上去,老母便在去岁冬天生了病。

    外放的事不得不搁置下来。

    更糟的是,林母的病来势汹汹,林海请的那些大夫束手无策。

    直到回春堂的名医去府中看了一趟,开了个调养的方子。用珍贵药材温养着,林母的病才逐渐控制下来,不再继续恶化。可是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那药方是个好药方,就是太好了,一贴便是数十两银。

    林海一个编书的穷翰林,仅仅依靠那点微薄俸禄,哪里能负担得起?

    吃了几个月,便掏空了多年家底。

    林海将宅子沽了出去,总算勉强撑过了春日。可是如今,家中钱财又快见底了……

    林海颓唐地抹了把脸。

    林母生病后,林海已经借遍了身边的同僚。翰林院都是一批清贫文人,自己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又能有多少富余来接济他呢?

    可那是辛勤养育他的母亲,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日复一日虚弱下去呢?

    穷途末路之下,林海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舍下无用的文人傲骨,像他年轻时最看不上的哈巴狗,折身祈求权贵庇佑。

    前几日他已经投了无数行卷出去,只是如泥入海,至今没有任何回音。

    他也不奢望有权贵能欣赏他的才华啦。

    贵人被他一身才华折服,引以为友,从而倾力帮助他实现名臣理想——那是他年轻不懂事才会有的幻想。

    现在,他只祈求,有权贵看到他的行卷的时候恰巧心情好。那些挑灯熬油的心血之作,能够为他换回一些金银钱财的赏赐。

    哪怕只要能为林母多续上一天的药材,他就很知足感恩了。

    他送出去那么多份呢。

    总有能撞上好运的时候吧。

    男人最后停在一户窄矮的门前。

    他滑稽地缩着身体,躲在小小的屋檐下,抖落伞上的雨水。

    雨滴争先落地,啪嗒啪嗒,如同今日朝堂上此起彼伏的争论声。他站在台阶上,怔怔出了会儿神。

    满心复杂化成一声叹息,消散在下雨的清晨。

    小门小户的门就是一块陈旧的木板,关不住苦涩浓郁的药味。

    一丝苦涩的药味从门后飘出来,若有似无萦绕鼻端,林海手指一紧。

    太安静了。

    雨水从屋檐滴落,搭在石板上,滴滴答答。

    林海驻足侧耳,表情逐渐惊恐惶惶。

    ……没有。

    没有!

    他听不到熟悉的、衰弱的咳嗽声。

    林海心中生出一股恐怖预感,摄住心脏,手抖如筛糠,大力推开了那扇破破烂烂的院门。

    碰——

    油纸伞落地,溅起水花。

    林海什么都顾不上,几个箭步冲到林母房间。

    看清房间的情形后,林海身形一晃,脑子嗡地炸开,一片空白。

    透过半开的房门。

    昏暗的光线下,林母歪倒在床上,年老枯瘦的手臂无力地垂在床沿,皮肤褶皱,好像一支干枯老藤。床边还洒了一碗褐色的药汁……

    林海呆站在林母门前,甚至不敢上前一步,害怕触摸到她停止的脉搏。

    他千辛万苦来到京城,却要在这里失去他的母亲吗?

    门外声音熙熙攘攘,却好像隔着一层水声传来,传不进他耳朵。

    模模糊糊地,动静越来越近。

    是隔壁卖早点的大娘来他家借碗筷吗?

    林海好像一个被抽走灵魂的行尸走肉,乱糟糟地转着各种念头,浑浑噩噩,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直到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大力。

    林海踉跄一步,看到个健硕的老头暴躁地推开他后,冲上去给他母亲把脉。

    刷刷刷,十几根银针落下。

    暴躁老头长着两撇山羊胡子,随着说话一翘一翘,他粗声粗气地吼:“还有救,哭什么!”

    犹如天籁。

    林海转动僵硬眼珠,原本绝望的眼神亮起摄人光彩。

    ——没死!

    还有救!

    林海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目光灼灼地看向暴躁老头。

    对方那嘴白胡太有标志性,林海后知后觉认出了老头,是太医院的陈太医。

    林海抹了把脸,俯身长辑不起。

    “多谢陈太医救命之恩。”

    可是老头已经不再理他,低着头,专心致志施针。

    林海目光都不敢移开,小心翼翼盯着他的动作。

    他甚至没多余精力去思考陈太医一向脾气古怪,怎么会来找来这个偏僻的小巷?

    一时间,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没有说话。

    一炷香过后,陈太医收了针,病床上的林母恢复微弱呼吸。

    林海心中紧绷的弦一松,如获新生。

    正值壮年的男人差点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还是钟管家及时扶了一把,才不会让今日已经工作量超标的陈太医又多一个病患。

    林海转身朝钟管家行了一个大礼,一个七尺男儿眼眶通红,哽咽道:“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某愿衔环结草,以报阁下救命大恩。”

    钟管家也没在意林海的失态。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作为一个过来人,他理解对方此时焦灼的心情。

    钟管家避让不受,将弯腰的林海扶起来。

    “在下钟明,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福宁公主府管家。是我家殿下听说你家里的情况,担忧我朝肱骨之臣,特意嘱咐我请陈太医过来一趟,没想到正好碰上这样凶险的情形。”

    “林老夫人没事就好。”

    福宁公主?

    林海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顺手也朝福宁公主府投了一份行卷。

    本来是广撒网,没想到满朝公亲视而不见,唯一回应他的,竟然是他最初最不报希望的公主府!

    而且公主还特意为他母亲请来了陈太医!

    这比他一开始想象的,随意给笔钱财打发可要用心太多了!

    林海受宠若惊,双目动容:

    “劳殿下挂心,殿下竟然记得我家的情形……我,我愿为殿下万死不辞!”

    林海嘴唇颤抖,拉着钟管家的手认真承诺!

    此时,陈太医正好诊治完成,过来嘱咐照顾林母的注意事项,打断了林海语无伦次的长篇大论。

    又约定了复诊时间,才算结束。

    钟管家做事稳妥,没有仗着恩情作态倨傲,反而夸了夸林海的才能,又表达了一番明珠对林海的重视云云,留下些药材,这才带着人离开。

    “翰林好好照顾老夫人,我们就不打扰了。”

    哪怕钟管家说不用客气,林海还是强撑着精神将人送到门口。

    然后急急忙忙奔到林母床前,小心翼翼掖好被子,也不离开,他就依靠着林母床边坐下。靠着林母规律的脉搏,林海这才感觉到一丝真实,随后涌现一阵后怕和感激。

    他不敢想象,如果钟管家再来迟一点……

    哪怕形势所迫,林海也自以为已经认命。可是放弃坚持多年的清臣之道、文人傲骨,选择向权贵摇尾乞怜,怎么可能没有一丝怨气?

    不过今日今日福宁公主已经给了足够的尊重,原先还残留着折身权贵的不甘和担忧尽数散去。

    他暗暗发誓,以后唯福宁公主命是从。

    钟管家坐在马车内,思考着离开前林海的表情,心想这个人应该是稳了。

    “走吧,去下一家!”

    马夫应声扬鞭。

    贫穷困苦的人,无非那几个难题,生老病死,太医能搞定大半。

    陈太医赶场似的被领到下一家,他也不多问,耷拉着眼皮,让瞧病瞧病,让开药开药,熟练得仿佛流水线上的工人。

    *

    明珠不知晓钟管家行云流水般的操作,六皇子的婚期已到,她正在赶往去吃喜宴的路上。

    连翠和连喜还在公主府发奋苦学,明珠只能带着优秀生连枝一起出来。

    刚进门,就察觉到无形中,众人自以为悄悄投投来的打量视线。

    明珠脚步顿了顿,她稍微一想,就明白过来缘由。

    前几天轩辕酒楼开业的事情,毕竟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传到这些人耳朵里也算正常。

    不过明珠不解的是,只是那天她的表现,放在原主从小逗猫惹狗、惹是生非的事迹中只能算是平平无奇,吧?

    气昏个官员罢了,也值得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在皇子婚宴上,用奇异的眼神,暗戳戳地打量她?

    明珠四平八稳往里走,只当没看见暗地里那些视线。

    她刚进六皇子府,还没走多远,身后匆匆追来一人。

    人未至,声先到。

    “明珠!等等我!”

    明珠回头。

    视野里撞进来个粉色骑装的女子。

    三步并作两步,风风火火朝她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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