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啊!”

    戚时微猛然坐起,伸手按上一起一伏的胸口,浑身战栗。

    “六姑娘,怎么了?”石青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帐外传来模糊的光晕,是石青摸索着点灯而入,又有一阵悉窣声,戚时微赶紧道:“一盏灯就够了,不必都点亮。”

    石青依言掀开帐子,将油灯放在地上,戚时微见到这张熟悉的小圆脸,方松了一口气,泪意又止不住涌上来。

    “六姑娘,到底怎么了?”石青担心道。

    “……无事,做了个梦。”戚时微接过石青递来的温水,这才发觉自己连手都在抖,后背已然被冷汗湿透了。

    石青再三询问,戚时微只说是被梦魇住了,喝了一杯温水,便将石青打发出去。

    半夜三更,也不好闹出大动静,石青无法,只得熄了灯回外间,临走还不忘道:“六姑娘,我就在外头呢,您要是还怕,就叫我进来,把恶梦说破就不怕了。”

    “别操心了,去吧。”

    “六娘早些歇息,明日还要早起,第一次见到未婚夫婿,当然要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

    戚时微重新躺回床上,望着漆黑一片的帐顶,内心叹了口气。

    是了,她的未婚夫姓裴,行九,同她一样,是高门大户的庶出,两人已经下了小定。民间习俗,未婚男女定亲之后,两家要么踏青,要么上香,总之要寻个由头外出游玩,也是给小儿女一个机会彼此相看。

    明日,她就要随嫡母去天翠山登高,也是看一看尚未谋面的未来夫婿。

    好巧不巧,这梦恰是有关裴九的。

    她梦见二十余年后,如今自己的未婚夫婿已成裴相,为内阁首辅,权倾朝野,一手遮天。

    针对权贵,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从来不断,声声都传进戚时微耳朵里:

    “裴相今年年初查了燕王谋逆一案,抄了十几家,大兴诛连九族之刑,怎得如今又翻出来?也不知亲家要在诏狱里待上多久。”

    “是啊,如今可是人人自危。”

    “嘘,小点声,你不要命了!”

    “咱们家老爷和裴相当年有同榜之谊,就算……裴相也会顾念些旧情吧?”

    “十年前裴家多么煊赫,一朝倾覆,据说就是裴相一手促成。他连自家宗亲骨肉都不放过,何况区区同榜?”

    “是啊,裴相行九,就是当年被赐死的隆昌侯亲子。裴家倾覆之后,他嫡母也被逼自尽,兄弟子侄也死的死,散的散,都说此等狠辣手段,背后有他手笔。”

    “虎毒尚不食子,竟然凶残如此?”

    “是啊,”一人悠悠叹道,“据说此人是天煞孤星命格,你见他年过四十还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便可知一二了。”

    “家族零落也就罢了,为何妻子皆无?”

    “这事情已经远得很了,我也是听说,”那人低下嗓子,“他元配戚氏早逝,据说死因有疑,更有人说……就是他一杯鸩酒害死。”

    “这——怎会如此?”

    “谁知道呢?总之,他不光害死发妻,还构陷妻族,让其合家流放,此后便无正经人家愿意把女儿嫁他了。可能这人就是无情无义,天煞孤星的命格。”

    几个下人正在谈论,忽听得马蹄声声,沉闷而急促,如同催命符一般。

    不过片刻,便有外院的仆役冲进来哭道:“不好了,禁军把咱们府全都围起来了!”

    禁军可不管府中有多慌乱,已经敲开府门拿人。从衣着华贵的老夫人,再到尚在乳母怀中的幼子,阖府上下都被赶到院中上了枷,系成一串,外围黑压压的禁军手执兵刃,将他们牢牢围住。

    从高门贵族,到阶下囚,不过短短一瞬。

    “冤啊——”哭嚎声才响了一半,便被禁军堵了嘴。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呵斥道:“把人都给我看好了!今日裴相亲至,不能出半点差错!”

    远处果然传来马车辘辘之声,院内骤然静了,从兵卒到囚犯,皆一言不发,静得瘆人。

    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挑开车帘,一道声音漫不经心道:“都在这了?”

    “是,”小头目禀道,“按照您给的名单,阖府上下二百三十二人,都在此处,并无遗漏。”

    “裴子安!你不择手段,构陷忠良,株连我府,手段凶暴。夜半梦回,还能睡着吗?”这家的郎君凄怆大喊。

    立即有几个兵卒扑过去要堵他的嘴,车内人却平静而温和地含笑道:“如何睡不着?倒是你,想必很快就能长久睡去了。”

    说罢,车帘打开,他下得车来,环视一圈:“把人都好生关起来,一寸一寸地搜,房梁、地下、隔层,都不得有遗漏。搜出实证来,重重有赏。”

    “是!”

    正院重又开始脚步匆匆,裴相转过身来,戚时微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他四十有余,但有股奇异的书生气质,看上去风度翩翩,年轻时定然极为清俊。一双狭长的眼睛看人时总含着笑,要仔细看,才能看出其中冷冽的寒意。

    裴相看上去极其温文有礼,也不难说话,但满院中人,竟无一人敢与他对视的。

    那户的老爷瞧着年纪大,力气却不小,和两个士卒争斗成一团,裴相看了看那处纷乱,皱了皱眉:“吵吵嚷嚷的不成样子,不必堵他的嘴,有什么话,让他说。”

    “枉我当初视你为友,掏心掏肺,都是我糊涂,错信了你!你这心思恶毒的天煞孤星,合该无妻无子,孤独一生!”

    他说前头几句时,裴相都淡然听着,唇角甚至噙着一抹优雅的笑意,直到听到“无妻无子”,裴相眼皮一掀,满院的气息迅速一冷。

    也顾不得会伤到嫌犯,两个士卒猛的将他的手臂一扭,狠狠一压,惹得他哀嚎出声,吐出一口暗红的血。

    满院禁军,跪了一地。为首的小头目惶然道:“属下有罪,这就砍他一只手,为裴相赔罪!”

    “这就不必了。”裴相说。

    裴相单手一按小头目的肩,让他站起来:“跪了一地,还以为本相有多不好说话。”

    禁军们赶紧动手,将人犯们带上囚车。

    裴相漠然踏过地上这摊新鲜血迹,轻描淡写道:“他问斩之前,记得拔了他的舌头,再送他上路。”

    才刚拿住嫌犯,还没审问,就已经谈及问斩!

    这是何等只手遮天。

    院子里却并无一人有异议,头目恭敬应是。

    裴相只是来巡视一圈,见诸事无异,重又踏上马车。

    戚时微懵懵懂懂跟了上去,竟随裴相回了府。她在梦里没有实体,无人看得到她,穿墙过屋如入无人之境,仿佛一缕游魂。

    裴相刚进府门,众多仆役便迎了上来。

    他挥退旁人,独自去了一间房门紧闭的院子。有个小厮想跟着进去,却被人捂住嘴拖到远处:“嘘!相爷的书房一贯不许旁人进,你不要命了!”

    这院子很有些古怪,瞧着日日有人洒扫,却无人居住,只是将其保持在多年前某一刻的样子,清寒朴素,极不称相府其余地方的富贵气象。

    裴相并不在院中耽搁,径直走入一个房间。

    房中却无人,摆设也不多,只有房间上首一张供桌,其上端正放着一块牌位,上书:先室戚氏时微之位。

    牌位下头的香炉里,三支香静静燃着,房间里收拾得纤尘不染,门窗皆紧闭着,静得吓人。

    裴相在下首坐了一会,缓缓抬头,向供桌上看去。戚时微不由自主,顺着他视线往上看,立时吃了一吓:

    那牌位上方,有一画像,画像上是一个年轻仕女,长着一张同戚时微一模一样的脸,面容平静地注视着她。

    或者说,那就是年轻时的戚时微!

    画中人面容平静,目光平和,口角含着微微笑意,分明是幅极美的仕女图,却端端正正地挂在牌位上方,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戚时微忍不住战栗起来,想向后躲,却觉得周身失重,再一睁眼,发觉是个噩梦。

    明日还要早起,她迫着自己入睡,却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浮浮沉沉,脑中混沌,回荡着时人对裴相的议论声。

    “毒杀元配,还害死妻族一家……”

    “无妻无子,天煞孤星!”

    “要不是元配死因有疑,他心中不安,何至于在府中单辟一院!”

    “据说,就是为了镇压元配冤魂呐。”

    再被石青推醒时,已是清晨。

    “六姑娘,该起身了,”石青关心道,“昨夜睡得好吗?”

    “无事了,”戚时微强撑个笑,按住扑扑乱跳的心,“给我换身衣服,去拜见母亲吧。”

    做了一夜噩梦,精神自然好不起来,嫡母刘氏皱眉打量了她一阵,才道:“不是说了今日相看,要好好准备吗?”

    刘氏语气轻缓,但积威甚重,戚时微忙垂头道:“女儿知错,原是昨夜没睡好,短了精神,但这会已经缓过来了,稍后再去补些脂粉,便看不出来的。母亲恕罪。”

    刘氏让她低头站了一会,直到她双腿微微发颤,才道:“那便好,裴九年纪虽少,已具才名,且身有举人功名,门第与我们家也相配,有这等夫婿,是你的福份。”

    “是。”戚时微恭敬应道。

    刘氏只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一段弯出柔婉弧度的颈子。这个庶女一贯省心,刘氏便也不再多说:“裴家九郎出身隆昌侯府,虽说没有爵位,但前程眼见着是好的,你日后也须安分守己,尽好妻子的本分,不要给家中丢脸。好了,今日事多,我也不留你,去妆饰起来罢,辰时咱们就坐马车出门。”

    戚时微垂手施礼,退出门去,这时候,刘氏鼻翼旁两道深深的、严厉的纹路才松弛下来。

    她身旁朱嬷嬷忙不迭恭维道:“夫人为府中日夜操劳,这些庶女竟还如此不省心。若不是夫人心慈,养下她们,哪有她们的今日!”

    “好了,”刘氏淡淡道,“左右要出嫁了,我也懒得管那么多,省些心也好。”

    “正是,”朱嬷嬷很是赞同,“我近日也没给她太多绣活,毕竟要出阁了,还有得忙呢。”

    戚时微从正院出来,转到抄手游廊上,石青在门外等她,见到自家小娘子的身影便小步蹑着跟上来。

    这丫头比她家主子还怕正院,垂首低眉,恨不得大气都不敢出。

    走得远了,石青才低声问:“六姑娘,今日夫人没有为难你吧?”

    “怎么会?”戚时微给她安心,“我都要出门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是正是,”石青拍拍胸口,“都说未来姑爷才华横溢,年纪轻轻,头次下场便中了举人,待到明年春闱再中个进士,姑娘就是进士夫人,到时候就熬出头了。”

    戚时微唯有苦笑。

    她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十八岁的举人,整个大桓都少有,称得上一声年轻俊彦,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她还听说裴九郎为人斯文有礼,只是有些沉默,但在书院之中风评向来很好,还构想过,要如何给他当好一个贤内助。

    ——直到昨晚那个梦,

    但要说出来,却也说不出口。

    刘氏与父亲戚简都看重裴九郎的潜力,极重视这门亲事。原本定下的婚期是明年,可因着八月秋闱里,裴家郎君头次下场便考中了举人,来年二月便是春闱,裴家郎君若是中了进士,身价水涨船高,她一小小庶女自然配不上了。因此婚事被赶着提前到了今年年末。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曾有她的选择余地?

    噩梦到底是无影之事,若是说出来,不仅不能有用,反而让刘氏和父亲觉得她心有怨怼,故意扯些理由来逃避婚事。

    刘氏一贯掌家严厉,家中规矩甚多,一旦犯错,不是加绣活,就是抄佛经,不做完不许出院门,总之很有一番苦头吃,戚时微思及上次被罚,便心有畏惧。若是犯了拒婚此等大错……她不敢想。

    再者说,和那些当填房、当侧室的庶女相比,她已经积了大福了。若是这次拒婚,下次的夫婿人选还会这么好吗?

    她不敢赌。

    石青见她沉默良久,忙道:“六娘,还想着昨日的梦呐?梦都是反的,不怕不怕。”

    “对,梦都是反的。”戚时微低声道。

    也不知是对石青说,还是对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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