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谢章,她的夫君。

    谢辞,谢章的徒弟。

    而她沈微霜,是被遗弃在天山镇的孤童,谢家的童养媳,谢章的妻子。

    人生轨迹与社会身份如此简明,如今她回忆起前半生时,只有单薄到空荡的天山镇,与拥挤到窒息的谢家宅院。

    但灰白的回忆中,到底还是有些鲜明的色彩。

    沈微霜第一次见谢辞时,还只有十二岁,谢辞更只是个八岁的孩童,整个人瘦骨嶙峋的,浑身都是伤,凌乱黑发下一双死寂的眼,以奴隶的身份被谢章买下,开玩笑似的收了徒,却依旧当个奴仆使唤。

    沈微霜见他可怜,私下多有照拂,又为其取字为尧年,以期长寿。

    在谢家,她最为亲近的就是谢辞,而今十多年过去,谢家人事皆非,唯有当年那个冷漠凶戾的孩童仍伴她身侧,始终如一。

    谢章说他去服役的五年里她一直都与谢辞生活在一起,是没错的。当然后续那些话纯粹属于男性被拒绝后在妒火焚烧下恼羞成怒的无能臆想。

    沈微霜向来信任、亲近这个她一手养大的少年,但她私自收殓谢章残魂,后来又引魂入体之事,她对他瞒得半点风声未露。

    但现在,这个更深露重的子夜,她身前躺着一具半个时辰后就会醒来的尸体,衣衫凌乱,手染鲜血,一切都在昭示她是个疯狂的杀人凶手,亦或是个偷盗尸体的变态。

    而屋外,谢辞叩响了她的房门。

    沈微霜觉得这件事很难办。

    咚咚咚。

    房门第三次被大力扣响,迟迟得不到回应,叩门之人显然有些急切,声音中带了惊慌:“师娘,您在吗?”

    “嗯?我在,怎么了?”装聋作哑总是行不通的,沈微霜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睡意朦胧,可惜成效不大。趁着此时谢辞还在门外,她拽住谢章的两条腿就往床的方向拖。

    “方才您屋内好像有些声响。”敲门声停了下来,少年礼貌地询问,“师娘,我可以进来吗?”

    沈微霜将尸体拖到床上,正在试图拿被子掩盖它,闻言蹙了眉。

    一丝古怪的怪异感自心头掠过。

    今夜的谢辞好像与往常不太一样。

    “不可以,阿辞,我这里没什么事,而且你已经长大了,我教过你什么叫作男女大防——”

    话音未落,门扉吱呀一声被打开。

    沈微霜一时愣住。

    屋外不知何时起了大雾,漆黑如墨的夜色与浓稠大雾相织相融,年方十九的少年就立在这幅陌生夜景中,身量已极高,着一袭墨色劲装,眉眼漂亮精致,眸若点漆,右侧脸戴了半张银面,整个人锋利得如同一把开了刃的剑。

    “师娘,我进来了。”少年抬眸而笑。

    不知为何,沈微霜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她沉默片刻,拢了拢凌乱的外衫,转了个话题问:“你怎么会有我房间的钥匙?”

    “这个啊,”少年顺着沈微霜的视线看向手中的黄铜钥匙,坦诚地扬眉,“刚置办下这处院子的时候,我趁您不在偷偷配的。”

    是吗?她竟完全不知情。

    咔哒一声,门锁轻轻闭合。

    黑缎长靴踩踏地面的声音清晰无比,谢辞缓步迈入屋内,并不宽敞的木屋此时更显拥堵,少年身高腿长,几步就跨到沈微霜身前,乌黑长睫抬起,扫视了一圈屋内。

    沈微霜靠在木桌前,背在身后的手捏紧了桌沿。

    屋内空间不大,沈微霜不喜太过空荡的房间,当初特意挑了个小的,一架双人床、一张堆了些杂物的木桌和一排衣柜便已占了大半空间,杂中有序,也不拥挤。

    此时那张双人床两侧的帘幕降落下来,将床上的景象严严遮蔽,只能影绰间看到被褥被堆到床靠墙的里侧,隆成一条长长的小包。

    夜风轻拂,帘幕微微飘动,其上的金丝缕线隐现微茫。

    谢辞看了一会,抬脚朝那张架子床走去。

    “谢辞!”沈微霜被他的动作惊到,立即伸手去拉,“那是我的床榻!”

    她话留半分,希望谢辞可以知礼而退,毕竟那张床可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上面躺着谢辞师父的尸体呢。

    出乎意料的,谢辞没有半分挣扎地被她扯住衣袖,配合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窗外一轮皓月不知何时被什么东西遮掩,那东西似云又似雾,蒙蒙地笼住整扇窗牖,从屋内看就像是罩住了整座宅院。

    少年的面庞比云雾更温柔,每一处锋利的棱角都软和下来,那种极致的柔和流淌在每一处微小的神情中,极致到让人看了心中发憷。

    像一个技巧不到位的扮演者,用力过猛从而导致了某种崩坏。

    “可我怀疑那里面有东西。”谢辞以一种怎么看都很坦诚的眼神望她。

    沈微霜心中狠狠一跳。

    “我听见您屋内有响动,师娘却说什么事都没有,可见是有什么邪祟蒙蔽了您。”

    沈微霜张口,想要说话,却被他截住话头,“我不会听错的,师娘——”他眸中一片笑意盈盈,“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少年眉眼纯然无辜。

    感情牌打到这份上,沈微霜无话可说,她叹口气:“好吧,方才屋内的确有些动静,是我瞒了你,但此事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过几天你自会知晓,”见谢辞蹙眉,她立刻道,“阿辞,你不听师娘的话了吗?”

    感情牌,谁不会打?

    谢辞张开的嘴复又闭上,片刻后,忽而笑了,点头道:“自然,我听师娘的。”

    语气甚为平和,沈微霜松下一口气。

    “那么,师娘就早些休息。”他一面告别,一面向后退一步,沈微霜蓦的觉出不对,他退步的方向不是门口,而是床榻!

    说时迟那时快,谢辞一步向后踏出,头也不回,仍然对沈微霜笑得纯良无害,手却向后一伸,直接拉下了左侧床幔!

    哗啦,帘幕霎时坠落在地。

    血液都仿佛冻结,但她又好似能听到它的汩汩流动声,她睁大眼,看到谢辞五指成爪,像是在虚空中握住了什么东西,狠狠一扯——被她用被褥窝藏起来的那具尸体,那具明明会安静半个时辰的尸体,竟然自己掀开被子,直挺挺坐了起来!

    “这就是你瞒着我的事——”谢辞声音里甚至仍带着笑,但那几分稀薄的笑意更像是蛇在冰面滑行,凛冽寒冰携裹着汹涌寒流,毒蛇嘶嘶吐信,露出的獠牙血肉黏糊。话语里更多的,是即将破冰而出的盛怒。

    ——“我师父,我那本该死无葬身之地的师父,现在在你床上?!”

    少年的面孔已经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唯有一张银面散出幽光,他松开手,尸体无力地瘫倒,他一步步向沈微霜走来,沈微霜不发一言,视线在他身上几不可察地停驻一瞬,转身就逃!

    砰。

    她刹停在门前,伸手去撞门,木质的门扉钢铁般纹丝不动,甚至一丝颤抖也无,这状态与被锁住不同,反倒更像是有什么东西自门后严丝合缝地堵住了门,她停下推门的动作,转身背靠门板,正面直视着缓缓走进的谢辞。

    她直视他,毫无畏惧,毫不害怕,面色平静,眸底深藏的冷漠终于浮出水面,柔软秋水凝结成冰,她终于开口:“你在愤怒什么?”

    “反正,你又不是谢辞。”

    ***

    谢辞,与沈微霜一路相依相偎长大,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两人相识十多年来,未曾分开超过二十四个时辰。

    除了九天前的问灵试炼。

    那是场十年一度的凶险试炼,是仙门为那些无灵根的凡人专门准备的测试,百人中唯有一人可以通过测试,从而进入仙界,修道成仙。

    人历9745年,人魔界壁削弱,那往日便是大罗金仙也束手无策的坚实界壁以肉眼不可察的速度变得透明,缓慢但无法阻挡。一些实力弱小的魔灵已经能够偷渡人界,为祸凡间,某某人家无端枉死的传闻频出,民生惶惶。

    而与之相对的,人仙界壁逐渐稳固,仙门之人极少现于凡间,一个凡人一生之中得见仙人一面的概率低于出门被马车撞死,仙凡隔离达到了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地步。

    本朝官书记载,仙门昆仑现任掌门曾言,人历万年之前,仙凡必将彻底分离,仙界从此自成一界,再不受凡尘所扰。

    仙界自立,此乃前所未有之壮举。

    遂将此前的一千年命名为:道始旧年。

    道始,寄托了仙门中人对于全新未来的美好展望,而对于人世的大多芸芸众生而言,他们只是千年如一日地追寻着能够踏入仙门的道路。

    踏入仙门,最好最便捷的方法自然是在三年一度的“寻仙典”中被测出具有仙缘灵根,从而顺理成章名正言顺地成为修者。

    然而身怀灵根之人万中无一,那些被留下的绝大多数,要么就此认命,要么另寻他路。

    沈微霜与其亡夫谢章皆属于被留下的大多数,身为谢家的童养媳,允许她前去测试灵根在谢母看来已是最大的恩典,测试失败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寻仙典归来后谢母灌了她几大碗美其名曰养身子的苦药,实际上当然是为她日后诞下谢家子嗣做准备。

    而谢章年长沈微霜五岁,较沈微霜更早知道自己不具灵根无缘仙门,但身为家中独子的他获取了全家上下的支持,谢母散尽家财为他铺路,从而能够拥有第二种选择:从军。

    人魔界壁削弱,魔灵入侵,仙门并非无动于衷,他们派了一批需要历练的弟子前往人魔边境,猎杀魔灵。这些仙门弟子需要人来充当先锋,凡人士兵便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这些士兵只要能够活下来,便能获得修者赐予的丹药、法器,从而在凡世出人头地,称霸一方。

    凡是男子皆要服役,充当仙门先锋的兵役名额却千金难求,谢母便为谢章求得一个。

    这也是谢章去服役五年的缘由,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服役危险无比,谢章到底也没活着回来,谢母在六年前去世,享年四十岁,直至生命的终末也没能看见她心心念念的孙子。

    偌大的谢家就此分崩离析,仆从遣散,亲眷分离,如今沈微霜住的这处宅院已经不是原来的谢家大宅,而是与谢辞后来添置的。

    而除去服役,无灵根的凡人还剩下一种可以进入仙界的方式:问灵试炼。

    这场十年一度的试炼恰好在今年开启,参加试炼的名额稀少得可怜,且唯有手持令牌者方可进入试炼,据说当初仙门之人只往凡界投放了一百枚令牌,而今几千年过去,人界早已沧海桑田,那一百枚令牌丢的丢碎的碎,还存于世的恐怕只剩一半。

    虽然得到令牌也不意味着能进入仙界修习,但人们还是极度渴望这次试炼的机会——万一呢?万一自己就是最终胜出的那一个呢?

    凡人么,最大的愿望无非就是修仙。

    御剑行千里,一掌破山河。与天地同寿,享万世逍遥。

    谢辞也不例外。

    十九岁的少年心气比天高,哪怕他从来不说,沈微霜也知道,他想要修道,而且是带着她一起修。

    这并非不可能,被准许进入仙界之人是可以携带亲眷的,并且传闻仙门已经研发了假灵根植入之法。

    更何况,谢辞还未经历过灵根测试。

    谢章在时一直不允许谢辞去参加寻仙典,而两年前,他又因为一起突发的意外与之错过,直至今年,问灵试炼开启。

    谢辞便是听闻了令牌的消息,这才匆匆离去,去之前他保证过会在十日内回来。

    今天已是第九日,很快太阳升起,就是第十日了。

    谢辞在昨日回到家中,言行举止皆与往常无异,但沈微霜总觉得怪异。

    她早有怀疑,然而直到今晚,这个人不再遮掩,肆无忌惮的举止让沈微霜终于确定,那个会乖巧唤她师娘的少年没能回来。

新书推荐: 灵异俱乐部 论古人与无限流相结合的可能性 开局一个小院,我招赘夫君封侯了 西京小酒肆经营指南 当女大学生穿成万人嫌网红参加恋综后 枉恋 逐夏 携晚风见暮云 长卿诺 好喜欢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