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

    微风拂动,院门口散落着的纸张被吹开几页,其上深深浅浅的男子画像在日光下泛着微茫,叫人看不太清眉眼。

    沈微霜走过去将那些画像一一拾起,拢到手中卷成一捆,抬眼望见谢辞暗含谴责的眸光。

    唇线抿紧了,显然不大乐意。

    她看着有些发笑,想了想,决定哄他:“回去就扔掉。这都是些什么人呐,也敢赖在我们家门口。”

    其实是因为一堆男人画像瘫在门口太不像样,收了也就收了,扔簸箕里也是一样的效果。

    也不知是被哪个词戳中,少年眉目舒展开,剑眉微挑,略带傲气地飞快扫了那捆画像一眼,也不晓得是在骄傲个什么劲。

    毕竟也才十九,举止间还是有孩子心性。沈微霜忍俊不禁,她垂下头,拢了拢身上的外衫,再抬头时,唇角笑意尚未完全遮掩住。

    “好了,回屋吧。”她拉了拉谢辞的袖子,把他扯到房屋青色的砖瓦下。

    日光在土砖墙面上斜下一道明亮的光影,微茫的细尘在空中安静地沉浮,沈微霜四处张望,见人真是都走了,才松开手,约莫是爬了房顶的缘故,谢辞衣衫有些凌乱,依旧是她熟悉的那身黑色劲装,仿佛自昨晚到现在都没换过。沈微霜看了几眼,伸手为他理了理衣襟。

    谢辞低头看她。

    “日后那王婆子要是再来,就把人给请进来,没必要在外面闹,”女人将他折进去的衣领翻出来,细细地按原弧度贴回去,“也没必要吓唬人家,都是邻里,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把她请进来,然后让她给你介绍夫婿?”

    他声音里又带了郁气,沈微霜笑了笑,将他衣襟上最后一缕褶皱抚平。

    “你生什么气?人家本来就是做这个的,谢章的死讯毕竟前些日子才传来,她这阵子自然免不了多来几趟。”

    那王婆子她也接触过,为人大大咧咧的,爱嚼舌根,但秉性不坏,是镇上的老媒婆了,丈夫是个屠夫,会在她去集市上买肉的时候给她抹零。

    如今她丧夫一事明确了,王婆子受人所托,多来几次也很正常,谢辞的做法在她看来未免有些伤了邻里之间的和气。

    “这么说,我赶她走,倒是做了件错事。”少年的嗓音凉下来,携着几分讥诮,像冰凉的暗河。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微霜蹙眉,意识到他想偏了,试图解释。

    谢辞却不说话了。

    也不看沈微霜,垂着眼睫将她手里握着的一沓画纸抽走,动作用了点力道,沈微霜反应不及,掌心被锋利的纸张边缘划出一道红痕。

    哗啦啦。他展开画纸,极快地翻了几页,表情不辨喜怒,显出生人勿进的冷漠来,黑沉沉的眸子里映着纸张翻动的白影。

    “也不过如此。”他翻完了,讥讽地评价道。

    但也不还给她,大掌直接将厚厚一沓画纸折了一折,里面画着的人连根头发丝也没叫沈微霜看见,末了往屋内走,一双长腿才迈了几步,又停下来。

    “早膳在灶房里。”

    话音一落,又迈步往里走,这次走得格外慢,挺直落拓的背景过了几息才消失在她视野里。

    “啾啾。”一只黄褐色羽毛的雀儿飞过来,停在沈微霜肩头轻轻啄了几下,歪歪脑袋又飞走了。沈微霜在原地望着谢辞的进了自己卧房,有些莫名。

    谢辞这脾气来得太快,她险些没反应过来,待堪堪琢磨出味来,人已经进了卧室。

    “阿辞?阿辞?”她摸到谢辞卧室前,伸手敲了敲房门,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敲就开了条缝,里头黑黢黢的,也看不清在干什么。

    “你用早膳了吗?”她记挂着这事。

    无声。

    屋里像是没了人,半开着的门扉如同在引诱人进去一观,沈微霜盯着看了几眼,转身走了。身后传来什么东西摔落的当啷声,她没听见似的进了灶房,灶台上煮着几颗圆溜溜的蛋,沈微霜数了数,一共六个,满满地挤了一锅。

    看样子是还没用过。她用钳子夹出两颗来放在陶碗里,这时房外突然传出极刺耳的沙沙声,沈微霜手一抖,第二颗蛋险些掉在地上,好险用碗接住了,她将碗放回桌上,在愈来愈响的噪声中吃了蛋,又用钳子将剩下四颗夹出来,两颗两颗撂起来放在另一只陶碗中。

    淡黄的壳上布了黑色的大小斑点,也不大,她一只手便能握住,这些鸟蛋昨日家里还没有,也不知谢辞一大早上哪儿掏来的。

    她端着碗走到谢辞门前,那恼人的沙沙声就是自门内传来,恰好遮掩了她的脚步声。沈微霜倚在门边,听到里面声音越来越急,又骤然停下,紧接着就是桌子推移声和长靴踏地声。

    她忍不住笑,再次用指节敲了敲木质的房门:“阿辞,你在吗?”

    房内一切动静都在瞬息消失,然后是竭力遮掩的木桌移动声和再次响起的沙沙声。

    仿佛是知道了她就在外面,这次沙沙声不再那么刺耳,响起得有些保守。

    依然没人回应她。

    “我进来了,阿辞。”沈微霜又敲敲门,静待片刻后,伸手推开了门扉。

    房内是昏沉的黑,窗镛被一层深色的纱帐遮掩,日光便被挡在窗外,床榻上坐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也不抬头看她,只是将一把寒芒凛冽的长刀架在床边木桌上,用磨刀石一下一下地磨。

    木桌本来应是正正摆着的,只是方才可能有人起身太急,将它撞歪了,后来匆匆补救也未能将其移到正确的位置。

    沈微霜将陶碗搁至木桌上,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极轻的哐当声,磨刀声停下来,少年清亮的眸子在昏暗的环境中闪着星子般的光,长长的睫毛抬起,目光落在陶碗中的四个鸟蛋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看上去更生气了。

    这把长刀还是当初沈微霜带着他去兵器店挑的,谢辞一用就是好几年,时不时就拿出来打磨一下,几年后的如今仍刀身如水,凛冽如初。沈微霜握住刀柄,将它从谢辞手中取过,也没遇到什么阻力,谢辞很顺从地松开了手,只是似乎有些怕她会伤到她自己。

    刀柄上还残留着少年人温热的体温,沈微霜将它搁到墙边的兵器架上,这才坐上木椅,与架着双腿依靠在床榻上的谢辞对视。

    “阿辞。”她轻柔地唤他。

    声音像是在炎炎酷暑接触到的最凉入心脾的雪水,谢辞垂下眼,知道自己从昨晚压抑到现在的脾气正在这样的呼唤下土崩瓦解。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沈微霜缓缓道,“你帮我吓走了那媒婆,能省去很多麻烦,我很感谢你。”

    帮,感谢。谢辞不喜欢这两个词。

    他垂眸不语。

    “只是这件事能有更好的解决方式,”沈微霜斟酌着字句,“她多来几趟,我们多拒绝几次,那王婆子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会明白我们意思。倘若多次拒绝下她仍坚持做媒,那时才是该发生今日这一幕的时候。”

    “他们学堂管这叫什么?先礼后兵?”她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两个都没上过学堂的人,自是不会知道学堂教什么的。

    礼有什么用,白白浪费时间,一开始就该上兵才是。

    谢辞望着沈微霜搭在膝头的柔荑,不赞同地想,但他没有打断她,沉默地听下去。

    “阿辞,”沈微霜再唤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那总归伤了邻里和气。你今天这样做,人家会想,谢家那对师徒得势就欺人,搭上仙界眼睛就长头顶了,正常的媒婆上门都不给进,还把人给打出去。”

    “可若是她多来几趟我们再这么做,那就是她不识好歹,强人所难了。”

    “是,人不是活在其他人眼光下的,”沈微霜取了陶碗里的一颗鸟蛋,在桌上铺了块干净的帕子,细碎地剥起壳来,“可天山镇那么小,一座镇上就那么多人,我们总有有求于谁的时候,到那时候,邻里间的印象就很重要。”

    她剥完了一颗,将其放回碗里,又取了另一颗剥,细长的指节比剥了壳的蛋更白。

    “你从小性子就犟,容易犯冲,”她说这话的时候,眉间藏着温柔的笑意,“我知道,所以不强求你通晓人情世故,可你要到仙界去了。”

    “那是另一个世界了,阿辞,我总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谢辞睫帘一颤,抬眼看她。

    “到那时,你一个人在那儿,初来乍到,也没什么——他们口中的修为,”修为是个很陌生的词,沈微霜说起来有点拗口,“自己要懂得看人眼色行事,不要轻易得罪人,有事能忍则忍,有实力了再去报复——”

    “师娘。”

    她的话被生硬打断。

    谢辞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面色冷硬,但不是如同冰封的冷,反倒有些诡谲,眸里幽幽的好似跳着一缕鬼火,呼吸倒是很平稳。

    “你要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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