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奶奶的口中，广州是一个充满活力、富有历史和文化底蕴的城市——

    给人当女儿时，叹早茶、听粤剧、逛西关、看舞狮、夜游珠江等活动是她的日常，亦是她缠绵病榻时最怀念的旧时光。

    然而年轻时她是个为爱冲锋的勇士，自以为爱情大过天，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孤身奔赴东北。

    早年结婚生子、中年忙于生计、晚年体弱多病，3281.5公里的距离，这十几年来奶奶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

    “你去，你去广州帮奶奶看看好不好？”弥留之际，奶奶抓着杜衡的手，浑浊的眼睛蓄满了眼泪。

    “好，我答应你，奶奶，你知道我拍视频很厉害的，想看什么我都拍回来给你看。你好好的，再陪陪我，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广州。”杜衡喉咙哽咽，握着奶奶枯柴般的手，因为害怕不停地颤抖着。

    “奶奶累了，阿衡就帮奶奶再回家看看吧。”奶奶撑着这口气说完，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她像看到了什么，喃喃地唱起歌——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听朝阿妈要赶插秧咯，阿爷睇牛要上山冈……”

    半晌，歌声停止，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由急促转向平缓，最后没声成一条直线。

    病房里一阵嚎哭声响起。

    *

    “女士们，先生们，中午好。欢迎您乘坐中国南方航空，我们的飞机将于30分钟后降落在广州白云国际机场。闻道今春雁，南归自广州。广州，一座自成一派人情味十足的城市……”

    喇叭里陆续传来空姐播报的声音，杜衡望着窗外白茫茫的天，内心难掩激动。

    快了，就快到了。

    然而下了飞机，杜衡傻了眼，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到了天庭——

    所见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远处层峦叠翠高楼大厦像笼罩着一层白纱，若隐若现，说雨不是雨，像雾不是雾，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又闷又热。

    人来人往间，不知道谁的身上散发着股挥之不去的酸臭味，难闻至极。

    根据导航的指引，杜衡很快来到一个老城区，这里大多是楼上住宅、楼下商铺的建筑，屋旁的参天大树像是忠诚的守卫兵，见证着历史的变迁。

    一路走过来，所见有在街道旁义诊的医生、玩滑板的老爷爷、三五成群叼着糖吃的小学生、打太极拳的阿姨、咿咿呀呀弹唱戏曲的大爷大妈，隐约还能闻到不知道从哪户人家飘来的药材煲汤香味，市井生活气息极其浓郁。

    居住环境还不错。

    房子是在网上租的，两室一厅，租期三个月，押一付一。

    在网上看这个房子还挺好的，杜衡也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实和预期可能会差一点点。

    但是一进去，公用楼梯上杂乱斑驳的脚印还是让他忍不住眉头一皱。

    房东苏姨见此，赶紧解释道：“楼道每日都会有人来搞卫生，借不系回蓝天，湿答答，人行来行去，拖唔净嘎。”

    很正宗的广普，好在连猜带蒙多多少少还是能听懂。

    杜衡没再说什么，跟在苏姨的后面，来到三楼。

    “就系借间”

    “哎哟，真系阴公啰，回南天搞湿咗对联，乌糟糟，吓死人咩，顶唔顺呢啲天气。”苏姨边说边把墙上的对联撕掉。

    杜衡刚刚抬头看到对联的那一瞬间，还以为这房子有纠纷，是仇家上门恐吓搞恶作剧之类的，还想着要不要重新租房来着。

    真的是蛮恐怖的。

    红色的纸上，黑色的油墨晕染成克苏鲁形态，好像下一秒就要狰狞着飞出来为祸人间。

    两人好不容易搞干净墙上的对联，一进门杜衡又傻了眼，他这是误入水帘洞了吧——

    墙壁、地板、镜子都冒着水珠，湿答答的，有几处汇聚成一股，形成水流淌下来。

    苏姨又是跳起来：“衰咗，唔记得关窗，咁多水，点算啊。”

    苏姨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靓仔，放心，我会尽量搞好，回蓝天就系借样，给我们生活带来很多麻烦，你北方人可能没见识过。”

    他的确没见过这样的天气，不算冷也不算热，怎么屋子会出水呢。

    真是怪异。

    见苏姨已经动手搞干净水珠，杜衡也不好再说什么。

    “靓仔，你系做什么工作？”苏姨闲聊道。

    杜衡：“拍视频的。”

    苏姨：“有时我也拍视频上传到微音，有好多人点赞，你这么帅，肯定有很多粉丝吧，改天有空我们一起拍。”

    “好啊。”

    苏姨又问：“要不要帮你介绍份工作？我识得很多开公司的老总。”

    杜衡笑了笑：“不用了苏姨，我有工作。”

    “那好吧。”苏姨转过话头，“我看卫生也搞得差不多，就不打扰你了，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

    “好。”

    *

    渗着水珠的墙壁、拖不净的脚印地板、因为潮湿短路的电器、晾不干的衣服、黏糊糊的被子……

    杜衡越感受，越难受，第一次对【回南天】这三个字有了深刻理解。

    摸着晾了三天还湿哒哒的内裤，杜衡很是绝望，小小的吹风筒成了攻克回南天的主力军。

    这些天，广州的天空始终是阴沉沉的，整座城市汗涔涔般弥漫着水汽。

    潮湿、氤氲。

    杜衡觉得自己是一块拧不干的湿布——

    沉重、郁闷。

    他始终不能适应这天气。

    “嘶，咋回事？”

    脸上突然长了好大一颗痘痘，摸上去发疼得厉害。

    以往他脸上一直是白白净净的，所以此时一颗红痘冒在上面，别提有多突兀了。

    杜衡想着可能是迟来的青春期作祟，并没有将这颗痘放在心上。

    今天他打算去附近扫街看看。

    看看奶奶口中所描述的广州是否真的有那般让人难以忘怀的魅力。

    刚下楼，就看到苏姨和一群人走过来，热情地打招呼道：“诶，靓仔，去哪里啊？”

    杜衡点点头：“打算去找点吃的。”

    “巧了，一起去喝早茶啊。”苏姨邀请道。

    可还真是巧了，他正想去尝尝这早茶的味道。

    “不打扰吧？”杜衡看向其他陪同的人。

    “不打搅，不打搅，有你这个大帅锅一起，我们吃得更香。”

    “一起一起，靓仔，你是哪里人？女仔都喜欢你这么高的，有没有女朋友？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

    “不是本地人啊，有打算留在广州发展吗？”

    “……”

    阿姨们七嘴八舌，一个接着一个问题抛过来，实在是让人难以招架。

    不过杜衡想着她们可是本地行走的素材，也是有一答一，又干脆拿出相机拍起来，化被动为主动。

    当得知他是纪录片导演，拍出的视频还曾被中央台采访过，想着到时候有可能火遍全国，阿姨们很是兴奋，配合得很。

    一行人说说笑笑，很快来到一间茶楼，经阿姨们介绍，这间茶楼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是附近街坊邻居每天必光顾的。

    杜衡举目望过去，茶楼的装饰古朴典雅，场地很大，里面几乎每桌都坐满了人，服务员穿梭其中，热闹非凡。

    阿姨们熟门熟路点单推荐茶点，在等待的期间，苏姨拿起茶具给他倒了一杯普洱茶，缓缓说道：“自古我们饮早茶，讲究茶靓水滚，一盅两件，不过今日，一盅两件还不够……”

    艇仔粥、蒸凤爪、脆皮烧鹅、虾饺、干炒牛河、糖水等陆续端上饭桌，小巧精致、种类繁多，味蕾瞬间被唤醒了。

    大家边饮边食边吹水，时光优哉游哉，一晃眼一上午就过去了。

    杜衡感慨，果然是“叹早茶”，这样的日子真是太惬意了。

    吃饱喝足后，苏姨开始打包剩下的茶点，说：“大家都唔要嘛，我打包一D翻去俾我囡囡食。”

    “下次叫她一起来嘛。”一个阿姨说。

    苏姨：“她要看铺，唔得闲嘛。”

    “担子都俾女，你就轻松咯。”有人打趣。

    苏姨：“未完全放心将担放落啊。”

    “……”

    和阿姨们道别后，杜衡去上下九步行街逛了逛，只不过和奶奶描述的人挤人不同，路上的人并不多，建筑倒很有岭南民俗特色，西关大屋、骑楼、竹筒屋，各具独特的风采。

    路上遇到奶奶所说的美食，就买来尝一尝，走她走过的路，看她看过的风景，想象她是小女孩时的恣意时光。

    一路上吃吃喝喝，走走拍拍，不知不觉夜色已降，又想着去看广州塔，没想到正值下班高峰期，途径传说中的死亡三号线。

    人。

    好多人。

    超级多人。

    人潮就像是海浪推动着他走，杜衡感觉自己是要和成千上万条同伴争抢着涌入地铁车厢的沙丁鱼。

    挤。

    好挤。

    超级挤。

    咸鱼味、大蒜味、狐臭味、头皮味……各种异样恶臭的味道在鼻翼间挥之不去，猛地吸一口气，更是让他头皮瞬间发麻，一阵剧烈的恶心在喉咙间翻滚。

    明明十几分钟的路程，偏偏好像过了十几个世纪，就在他快要窒息之际，门终于开了，人群鱼贯而出。

    然而刚松口气，来到广州塔下，刚拿出相机，两个小孩嬉笑打闹着跑过来，一没留意，撞上了。

    “啪嗒”一声，相机掉地。

    “对不起，哥哥，我们不是故意的。”小孩看了看地上裂开的相机，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认错的态度很诚恳。

    “没关系，下次走路看着点。”杜衡叹了口气，没打算和小孩计较。

    “哥哥，我有点钱，赔给你。”

    “我身上只有八块钱了。”

    杜衡看着面前零散的12块，无奈地笑笑：“算了算了，你们拿着买作业吧。”

    “谢谢哥哥，你是一个好人，祝你以后有好报。”小孩说完鞠躬走了。

    杜衡拿着破裂的相机，心里在滴血，但愿真的有好报吧。

    *

    相机送去维修后，杜衡闲着没事，在附近转悠了几天，还交了几个本地朋友。

    不得不说，广东人还挺符合他所听闻的刻板印象——

    务实、低调。

    一双拖鞋走天下。

    该省省该花花。

    舍得花上百块买新鲜食材，舍不得花两毛钱买塑料袋。

    —

    “出日头啊，晒被晒衫啰！”楼下突然有人喊叫起来。

    早晨，还在睡梦中的杜衡被这把声音惊醒了。

    他趿拉上拖鞋，走下床，拉窗帘、开窗，动作一气呵成。

    窗外，许久未见的太阳终于露脸了，一缕阳光直射进来，将房间照得通亮。

    人的心情瞬间也明媚起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啊……”

    杜衡哼着歌搬出被子到阳台，路过穿衣镜时，眼睛无意扫过，被里面的自己吓了一跳——

    脸上冒出一颗痘痘时，他没放心上。

    两颗痘痘，他不在意。

    三颗痘痘，他感觉也还好。

    然后发展成现在痘痘如雨后春笋，忽如一夜春风来，红红点点占据全脸，简直是大灾难现场。

    杜衡这才慌了。

    正打算去医院看看，碰巧在街角处遇见了苏姨，她说：“你借系热气，要喝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