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耷拉着腿，丫鬟仆役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偶尔有几个路过她的跟前，还会调笑两句：“小姐今日是要当淑女了？”

    鸟儿在枝桠间叽叽喳喳，风拂过树枝，将鸟儿晃走了几只。姜姒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一阵迷惘，过去与过去交织在一起，整个世界都有些不太真实。她生在皇权贵胄之家，其父姜继虽是皇帝姜桓胞弟，生性跳脱，在京都当个闲散王爷，热衷于游山玩水，与其母

    沈宛蓉一拍即合。于是教养姜姒的任务便落到了比她大十岁的兄长姜文身上。

    姜姒不喜被困在小院内，所以总是把小孩子的无赖发挥到极致，大多数时候，姜文无论做什么都带着她，对她简直包容至极。偶尔也会有一些同龄之人对姜文投以讥讽，只不过这些人总会在事后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渐渐地便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

    随着年岁渐长，姜姒不欲再粘着姜文，就像一只刚离了大猫的小奶猫，这个地方窜一窜，那个地方走一走，整个京都都被她摸了个遍。除了习武以外，她最常待的地方是皇帝的御书房以及自家府上的藏书阁，专门寻那些奇文异志看。

    皇帝倒是对姜姒的教学方面颇为严格，只因在姜文还在上宗学之时，几岁小儿语出惊人，气得太傅们纷纷向皇帝告状。皇帝在听完姜姒的言辞之后竟觉得荒谬之余，还挺有道理的，是个可塑之女，言行无状皆是因自小父母失责，不曾管教。

    为了能极大程度满足自己的需求，姜姒在皇帝身边是一个乖乖儿，该学的诗书礼义、琴棋书画皆能刚刚好过了皇帝的及格线，小嘴跟抹了蜜似的。这让皇帝感到有些无语，明明学什么都会，总不愿学精，又挑不出什么错，又让人不忍心苛责。在管束过于严苛之时姜姒又会胡闹一番，和皇帝吹胡子瞪眼，回府上躲几天，让姜文去收拾烂摊子。

    如此不驯的性子，以及一些不寻常的想法，姜姒反而深得皇帝心意。皇帝思及自个儿那不着调的弟弟弟媳，愈发花更多的时间教养她，并破格赐了一块地，早早封了公主，美其名曰嫁妆。

    在姜姒眼里，姜文是一个极致温柔而又极具城府的人，无论为政抑或是为商，都极有天赋。即便她前世也活了三十年，却依然做不到

    他现在这般。有时候姜姒不得不感叹，这可能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吧。在姜文的帮助下，她的私人驿站在这几年内逐步在京都、周边乃至偏远地区皆设有固定点位，同时也私下训练了一批精锐，一部分管理着各地的驿站，一部分潜伏于京都，一是为了方便生意往来，二则是能保证她在大齐内畅通无阻。

    所设驿站不限于酒楼、钱庄、花楼、旅舍或其他什么，因地制宜。

    不过她并没有将自己的真实意图告诉姜文，姜文对此也有其自己的打算。

    算算日子，在这里已经过了十四年，有些事情也该提上日程——

    “怎么了这是？”母亲沈宛蓉一手拿着还未插上花，神色无奈，心想，这小妮子无事不登三宝殿。

    “娘，您和爹之前可去过御关山？”姜姒将母亲手上的花插入瓶中，好奇地眨巴着双眼。

    “之前倒是听过，本是想去的，奈何你爹前几年身体有碍，无法远行了。”沈宛蓉想起了之前和丈夫所作的行程路线，确有这么一地方。

    “这倒是很遗憾了，听说太白山中有一道观，里面住的皆是修行之人。”姜姒说一脸向往之色，又看了两眼沈宛蓉。

    沈宛蓉闷笑了几声，偏不顺着姜姒的话往下说，只道：“倒不如去和你兄长说道说道。”

    “我这不是和您通个气嘛。”姜姒收起方才的姿态，笑嘻嘻道，“万一，要是万一，姜文他不让，这不是还有您和爹。就这样说好了！我先回去啦！”

    “你这小鬼头，又直呼其名，没大没小，哎，慢点跑——”沈宛蓉对这个女儿显然是无可奈何，见人跑远了摇摇头，想着等丈夫回来再说。

    这一阵子姜文几乎脚不沾地，姜姒亦忙于自己的事务。

    这天，姜姒做了一场梦，梦里是一场极尽奢华的中式婚礼，婚礼的主角是她和她的青梅竹马，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但下一秒，笑容随着声声枪响裂成碎片。所有人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一阵坠落感将姜姒从梦中惊醒，汗渍浸湿了全身。一年年过去，梦中人的面容早已有些模糊不清，而恐惧却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怎么又梦魇了。”

    姜姒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耳边传来清润的声音。一抬眼便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

    “姜文……现在什么时候了？”

    “约莫亥时刚过。继续睡吧，我守着你。”姜文轻轻摸了摸姜姒的后脑勺，搂着她半靠着。

    “你简直比爹更像爹，老是把我当小孩子哄。”姜姒挣扎着想从他怀中钻出来，却没能成功，“身上都是汗，我要沐浴。”

    “你才几岁就想当大人了。”姜文的眉宇眼藏了八分疲倦。“我已经几夜没阖眼了，不要闹，我不嫌你臭，让我歇一会。”

    姜姒从前与他争辩过几次，不过姜文向来油盐不进，小时候如何，长大了依旧如何，无丝毫顾忌，久而久之她便习惯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十几岁的时候，人总会有些逆反，时不时便想与这个比亲爹有过之而不及的兄长好好说说。

    “虞候家的小姐比我大了一岁，已经定亲了。”

    “姒姒也想定亲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沉默良久，姜姒都以为姜文已经睡着了，对方忽然道：“父亲说你想出去游历一番。”

    “那你让不让嘛，哥哥。”姜姒有些心烦意乱，明明自己已经做了充足准备，明明只要收拾了行装便能出发，却偏偏会顾忌姜文的想法。

    “如果我说不呢？”姜文轻笑两声，也只有需要他妥协的时候，才能从姜姒口中听到哥哥两个字。

    “那你还得抽出时间来应付我。哥哥朝政繁忙，就不要在意我这点小事了。我保证，每天都会给哥哥写一封信。”姜姒信誓旦旦，一口一个哥哥。

    她为了这一天做了无数功课，前世死时所带来的仇恨与不甘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然消散殆尽，剩下的只有数不清的梦魇与执念。

    ——如果有什么方式能让时间回溯的话，她希望改变那场恐怖的噩梦。

    “哪有女子如你这般放肆无度的。”

    “娘也是如此，不如，你去说娘的不是。”

    “母亲是长辈，是与不是自然由父亲说了算。

    “我再多说两句，你是不是要说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两人的争论向来都不会有结果，姜文很明智地选择结束话题，他伸出手指轻点小女子的唇间，作出噤声之势。

    当今的皇帝有几分开明，在加上外事动荡，朝堂氛围不至于过于严峻，甚至学识极佳的女子亦可入朝为官，只不过大都是不咸不淡的职位罢了。而更多的女子被困在小小的四方天，一辈子也不曾踏出过几次。终究与前世那个自由时代有难以逾越的沟壑。姜姒在这里没有成为步履维艰的羔羊，显然是幸运的，而这份幸运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姜文。

    姜文有着这个时代大部分王公贵族的保守特质，朝堂的保守一派自姜文逐渐势大之后便一直以他为首是詹。姜姒无意间触及底线后见过他唯一一次触怒的模样，克制、压抑，令她印象深刻。她在他的底线之上行事，他予她最大限度的自由与放纵，又如同是给她编织了一张巨网，将她困在其中。姜姒常常对此感到困惑，同时又有些微妙的依赖与抗拒。

    三日后，与家人作了简单的道别，姜姒便踏上了离家的道路。父母本担忧女儿独自远行，选了两名照顾生活起居的丫鬟一同随行，倒是被姜文拒了，道是此行路途遥远，普通的丫鬟恐还会拖了后腿，还需姜姒去迁就她们。是以，随行的侍从只有一对兄妹，名

    为林阳、林玥两人此前均是效力于王府的隐卫，行事老练，此前也受命当过她一段时间的随从。

    “儿啊，你怎么不拦一拦姒姒，说让走就让走。”姜继见沈宛蓉忧心不已，隐有落泪，沉沉地叹了口气，“她一向最听你的了。”

    “父亲母亲不必担忧，万事已安排妥当。”姜文又吩咐了几人不必露面暗中跟随，可神色却是罕见的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