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元初年，长达十四年的武康动乱结束。

    因躲避战乱而逃亡南方的百姓即使远隔千里也都纷纷回迁。

    燕婉长到十六岁，才第一次回到崇州城。

    当年她爷爷带着全家五口一路逃去岭南，路上缺衣少食，生病又无药可医，她小姑姑发了高热先走了，接下来是两个老人，然后她母亲艰难生下她，血崩而亡，她父亲撑着一口气抱着她一路乞讨，到她十岁时，父亲疾病缠身，拖了一年也没了。

    她悲痛不已，又没有可以谋生的手段，便自己往头上插了根稻草，卖身给同是崇州城来避难的宴家作婢女。

    从粗使丫头做起，现如今在厨房里给黎娘子打杂。

    宴家当年也是崇州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靠贩卖茶叶起家，家里人丁兴旺，家资巨万。

    后来动乱一起，他们先是逃往云南，那里有他们家的万亩茶园。

    谁知刚进城就遇上了云南王和土司打了起来。

    后面奴仆失散奔逃，进了城的宴家上下全部被杀，因病留在岭南休养的老夫人和小少爷逃过一劫。

    如今已然过了十四年，老夫人带着宴南归重回故土。

    原来的宴府在崇州城的东边，如今被烧的面目全非，老夫人触景伤情，因而没有选择东城，而是在西城买了一座三进的院子。

    宴南归今年二十三岁，还未娶妻，有两房妾室，其中赵姨娘已经有八个多月的身孕，刘姨娘在上个月也诊出了喜脉。

    刘姨娘是原来宴家大管事的孙女，赵姨娘父亲当时为了护送宴南归逃命被叛军杀了。

    两人的父辈都是为了护送宴家而死，老夫人感念他们恩德，去年做主把她们抬了姨娘。

    今日是三月初三，府里按照往年在岭南那边的风俗，要祭祖。

    早上天还没亮，燕婉便已经把水缸里的水装满了。

    黎娘子把蒸熟还冒着热气的糯米摆盘。

    染成黄色紫色和深蓝色的糯米饭，用一个白瓷盘装了，并一只八斤重的阉鸡水煮鸡，一个煮熟的猪头，还有一叠米饼，一碟水果，装进三个大食盒。

    平时到饭点，各房里的大丫头会到厨房里领饭菜和每日份例的水果甜点等，并不需要厨房里的人去送。

    这边燕婉刚把东西按照黎娘子的要求装好，那边老夫人身边的张妈妈就到了厨房。

    张妈妈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当了大半辈子管事，又经历了当年的那场动乱，瘦长的脸上自带威严。

    她让燕婉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给她仔细瞧过，又让燕婉找了根细签，往那只鸡大腿上扎了一下，瞧见没有血水流出来，这才满意地让跟来的婆子提起食盒走了。

    往年到了今天，府里不允许有人吃酒喧哗，若是惹了老夫人生气，就会被赶出府。

    老夫人早年丧夫丧子，娘家婆家几乎死绝，当年水米不进，差点随他们去了。

    后来宴南归拖着病体日夜守在她床前，她才缓过来，撑起七零八落的家业，把孙子养大成人。

    如今她已不管家业，每日吃斋念佛，优待下人。

    唯独到了每年三月初三，府里无论是谁，在这天说笑喧哗惹事，都一律赶出府去。

    大厨房在府里的西南边上，和各处主子的院子隔了一个花园，花园里还有个可以泛舟的湖。

    因此，燕婉倒是不用紧绷着神经，和黎娘子小声聊天。

    原来逃离崇州城的世家大族现在十之八九都已经回乡，隔了这么些年，一些规矩早就没了。

    好比晏家，一切从简，并没有追求排场。

    隔壁的林府原来是最显得财大气粗的，叛军刚到时，拉了他家的大少爷去吊在城门上，让林老爷把家资捐出来给他们当军饷，林老爷耗尽家财，也只救回来被打断双腿的林少爷。

    晏家当年的财产和林家不相上下，现在虽然天下大致太平了，家财恢复到原来的两成，但是保不准哪□□廷要打仗，又要求他们捐钱的话，岂不是要被拉去当出头鸟？

    所以府里从上到下都倡导勤俭质朴。

    各房的晚饭只有三菜一汤，两荤一素，老夫人房里是三个素菜，两位姨娘会多一个荤菜补身子。

    今日主子们出门去祭祖，一来一回车马劳顿，晚上的菜黎娘子拟了一个蒸鸡子，一个柠檬鸭，一个杂菇菌子汤。

    姨娘们加一份蒜香排骨，老夫人则是葱油豆腐，凉拌豆芽，并一个杂菇菌子汤。

    黎娘子让燕婉洗菜烧火，让她的女儿准备下人的大锅菜。

    到了太阳西下时，远远有鞭炮声传过来，大家便知道主子们完成祭祖，回到家了。

    先是少爷房里的知画来告诉黎娘子少爷出门了不在家里吃饭，然后是老夫人身边的随喜过来让黎娘子多切一碟果盘，后面赵姨娘让春来拿了三百个钱给黎娘子加一道水煮鱼，加辣。

    燕婉正在洗案板收拾刀具，闻言便停下来等黎娘子吩咐。

    府里建了鱼池来养鱼，外边买来的鱼直接做菜会有土腥味，养上十天半个月，等鱼肚子里面的泥沙吐干净，这样做出来的鱼才好吃。

    鱼和调料都是现成的，做起来也不费多少功夫，只是赵姨娘眼看着下个月就要生了。

    老夫人多少年来都在盼着家里添丁，水煮鱼本来就是吃辣过瘾，现在赵姨娘还要加辣，怕不是有其他隐情？

    事关重大，黎娘子自然不敢冒险，若是赵姨娘能平安产子，她无功，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她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心中拿定主意，她端起笑容，给春来矮身道歉，直言对不住赵姨娘，府里的鱼池昨夜有只老鼠在里面翻了肚子，今早已经捞出来了，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姨娘身子娇贵，怕这鱼污了姨娘的胃口，那就是她黎娘子犯了大错了，使不得。

    燕婉知道鱼池并没有什么死老鼠，但她知道自己跟着黎娘子这么久，生活好过，自是和她利益相关，因此在春来疑惑地朝她看过来时，扑通一声下跪，承认是自己昨日疏忽大意，没给鱼池盖好草盖子。

    春来心里憋着气，手里还捏着那几百个钱，指甲都把钱袋子捏得变形。

    今日出门前，赵姨娘因身子重，老夫人特意交代她不用跟着出门。

    但祭祖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连老夫人也要出门。

    她若不去，只刘姨娘去，老夫人和少爷难保日后不偏心。

    往日里老夫人喜欢清静，并不让她们在旁边伺候。

    她们连见老太太一面都难。

    现如今大家都有了身子，若失了这次机会，让刘姨娘占了先，她哪里还能有露脸的机会？

    因此她硬挺着大肚子跟了一程，到了傍晚，祭拜仪式结束后，赵姨娘一回到院子就脸色发白，肚子开始隐隐作痛。

    熬到受不了了，赵姨娘也不敢声张。

    晏家上下多少人都死在那场战乱里，尸骨无存。

    老夫人今日哭了一路，心伤累身。

    显然现在出门去找大夫，老夫人稍微一想就知道她是个蠢的，因一己私欲而害得肚子里的曾孙不得安宁。

    好不容易熬了一个时辰，肚子痛感却愈发强烈。

    眼看就要熬不住。

    院子里管事妈妈姓卫，原也是和张妈妈一样在老夫人屋里平起平坐的，去年被老夫人给了赵姨娘，心里本就不乐意，平时少有对赵姨娘真心的时候。

    去年她想把大孙女塞进大厨房，顶替燕婉的位置，却被黎娘子拒了。

    她对黎娘子不满，此时看见赵姨娘疼得直叫唤，心头有了想法。

    把丫头们赶到外面，她凑到赵姨娘耳边说:　“姨娘若是怕老夫人怪罪，不如让春来去厨房点了一道菜来，回头便可以说是厨房做的菜有问题，老夫人若是生气，也只会怪厨房的人不懂事，照顾主子饮食不用心，赖不到姨娘头上。等菜一上桌，姨娘假装吃上一口，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喊肚子疼，叫大夫了。”

    她们说话时声音小，屋子里的丫头没听见她们说话的内容，因此春来听说姨娘想加菜，便起了别的心思。

    往日里赵姨娘吃的少，很多菜都是进了丫鬟的口。

    今日她跟着车跑了一路，累得够呛，胃口不开，惦念着开胃菜，听卫妈妈吩咐要加菜，便按着自己的想法跟黎娘子点了水煮鱼。

    偏偏现在黎娘子找了由头拒绝，她又不能承认是自己点了水煮鱼，路上她想了个理由，回到赵姨娘的院子，装出一份委屈的样子来，只说是黎娘子嫌弃钱少，不肯动手。

    卫妈妈听了春来的回话，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也不管赵姨娘如何，只劝赵姨娘别硬撑，肚子里的小主子要紧，若是出了事，等刘姨娘生了小少爷，那赵姨娘就会一辈子都矮她一头了。

    赵姨娘越想越心慌，急忙吩咐春来去前院通知林妈妈，说要发动了。

    对于这些事燕婉自然是不知道的，黎娘子等人走后，她把手头的活忙完，又仔细查看了灶台里的火有没有灭干净，厨房里的肉菜是否锁好柜子，后面就关好门窗，回住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