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撕咬，咀嚼，吞咽

    顾梦蜷缩在桌子下面，桌布垂着把她遮得严严实实。

    四周一片漆黑，粘稠黑色滴滴答答地在往下流淌。

    那种极度的恐惧来了，顾梦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她被动地停下了呼吸，大脑越来越清醒，她知道自己在梦里，但用尽全身力气，怎么也挣脱不了。

    粘稠的黑色化成了人形，它朝顾梦越来，越来越近。

    它低下身体，黑色的粘液像蛆虫一样低落在顾梦脸上，它无视着顾梦恐惧到扭曲的脸，用嘶哑的声音说：“不—要—吃—人—”

    “不——！”

    顾梦猛得从床上坐起，她顿时痛苦地□□了一声，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头，又砰得一声摔回床垫里，蜷缩成一团。

    她感觉像是有一把巨大的钢刀劈开了她的脑子，缓慢地拉动着锯齿，试图切下其中一块。

    这种痛苦不是虚幻的想象，是她昨天确实被切下了拇指大小的一块脑花，放在了会议室桌上的盘子里。

    和她一起被切下脑花的，还有另外3个也要进行汇报的同事。

    每次汇报，汇报人除了交付PPT给公司存档，还需要切下一小块脑花放在会议室的桌上。

    领导们吃下他们的脑花，汇报者的脑神经将会携带着所有信息，通过领导舌头上的神经传递给领导的大脑，汇报内容就会自然而然出现在领导脑子里。

    公司说这是打破信息壁垒，减少信息差，提升信息传递效率。

    顾梦硬挺过了一波疼痛的高峰时，背后已经湿透了。

    她抬眼一看墙上，09:05，再晚就要赶不上唯一一趟电梯了。

    她忍着疼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扶着墙进了卫生间。

    洗漱的间隙，看到镜子里自己眼圈下一团青黑，她依稀记得是做了个可怕的梦，至于梦的内容是什么，她一点都想不起来。

    这也是切脑的后遗症之一。

    公司的行政部门出过一套「切脑后修养流程」，强制每个员工都必须学完48个课时并通过考试。

    每个正式员工都通过了考试，但没人真的按照这套流程做，光是“每次切脑后必须间隔半年”这一条就没人满足得了。

    像顾梦所在的部门，要做季度汇报、月度汇报和周报，汇报一次切脑一次。

    这还算好的，她听说隔壁有几个缺德部门还有日报。

    好在公元3000，人类已经拥有了肢体的再生长能力，就像断尾的壁虎还能长出尾巴一样，人的软体组织——比如肉、脑子、心、肝、脾、肺、肾——切了都可以重长，只需要短短12个小时。

    不然就这样切脑频率，公司员工每人长十个脑子也不够切。

    顾梦匆匆地洗漱收拾完，穿上外套，拿出柜子里的一包营养液，一口喝完，关门而出。

    她一出门，就发现电梯前的人已经排到了走廊中央，顾梦连忙小跑站到队伍末端。

    陆陆续续的，更多人排到了顾梦身后。

    9点30分，电梯门按时打开了。

    长长的人队一个接一个往里走，像被吞进了电梯。

    当顾梦走进电梯时，被电梯里的冷风吹得哆嗦了一下，风里还夹杂着前几波管理层人员留下的香水味。

    每天早上，大楼里唯一的这部电梯都是按照员工级别从高到低进行运输，先运送高层管理者，然后是中层干部，最后才轮到普通员工。

    这栋200层的巨型大楼堪称一座迷你城市，把几万员工的生活和工作都容纳其中。

    1-20楼是公寓，职级最低的P1级员工住1楼，职级P2级的住2楼……员工级别越高，住的楼层就越高。顾梦住在6楼。

    21楼到120楼是办公区。

    从121楼-200楼则是高管们的楼层。

    电梯里的地板上被红色的漆画出一个又一个的格子，每个格子都是50cmX50cm，格子的右上角都有一个数字。

    顾梦一脚跨进89号格子。

    在她的右边是90号格子，里面的胖男人穿着和前一天一模一样的卫衣，嚼着口香糖，他的身体恰好堪堪被圈在格子的边上。

    胖男人叫P6-90，P6是他的职级——P6在公司里算是基层员工的顶级了，俗称“大头兵”——90是他的房间号，也是他在电梯里的位置号，同样也是他的工位号。

    在公司里，每个人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编号。

    顾梦是P6-89。

    进公司前三个月时，顾梦并不习惯编号，会悄悄询问身边同事的名字。

    可当她经历了两次同事突然消失，另一个人顶上消失者的编号后，她就不再去费心地去问名字了。

    每一天都有人消失，也会有新的面孔出现。

    某一个编号后的人具体是谁、叫什么、来自哪个区、喜欢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他们只是流水线上的螺丝钉，不需要姓名，只要不耽误工作进度就行。

    P6-90一看到顾梦，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把头扭到另一侧，先砸吧了两声，再不耐烦地啧了一下。

    从他们半年前争执那次起，他就一直这样。

    顾梦假装没看见，却在心中暗暗祈祷P6-90再胖一些，胖到超出正常体重的上限，她就也不用再受这种窝囊气了。

    在公司里，每个员工的体重都有一个限定范围——它们是通过个人年龄、身高、性别、新层代谢等各项数据算出来的一个数值区间——员工体重超出范围，意味着这个人不自律。不自律的人是不配得到工作的。

    她不是一开始就受这种窝囊气。

    一年前，在P6-90的挑衅下，顾梦没忍住回敬了一句：“啧什么啧，有嘴说不出人话吗？”

    结果被监控摄像头拍了下来。

    稽查部同事在1分钟后赶到现场，对她进行处罚。

    而P6-90则得意洋洋地站在一旁看。

    稽查部同事认为错在她，无论顾梦怎么解释是对方一直在通过肢体和声音表达恶意，都不被接受，他们依然坚持最初的观点：她没有足够的抗压力，又太过情绪化。如果她有优秀的抗压能力，她就会积极乐观地看待一切，或者根本不会把这些挑衅放在心上。

    最后鉴于她过往优异的绩效，又是从蛮荒的17区被选拔来到公司，稽查部减轻了对她的行政处罚，把绩效降级改为了口头警告，并罚她在三天内重新学习《员工手册》并必须以满分通过考试。

    从那次后，顾梦就学会了谨言慎行。

    她至今记得《员工手册》第一页的大红色字体：控制情绪，才能控制人生。

    从电梯到工位，一共195步，耗时5分钟08秒。

    多一秒都不行，会被视为懈怠，就会影响绩效。

    顾梦早在7年的工作里，习惯了时时刻刻的自制，避免任何犯错。

    但当一个人被两个高大的黑衣稽查科员工拖着迎面而来时，她脚下还是稍微迟疑了一些。

    被拖走的男人脸上都是血，还在不停的挣扎。

    一个黑衣稽查员抽出背后的电棍，狠狠对着男人一击，男人不挣扎了。

    另一个稽查员朝昏迷男人的脸上啐了一口：“叛逃的垃圾。”

    哦，又是叛逃。

    顾梦莫名的紧张退去，她心说公司是不会无缘无故处罚人，这些叛逃的人真活该，然后目不斜视地绕过有血渍的地方，加快了脚步。

    刚刚因为这事儿耽误了3秒，她接下来要赶一赶了。

    ……

    到了工位，顾梦看了一眼桌上的时钟，09:55:18，时间刚好。

    她和所有人一样站在工位上，戴上了耳机，然后做着自己的事情。

    等耳机里传来了温柔的“预备”时，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双手贴腿，站得笔直。

    “10，9，8……2，1”

    在1响起的同时，整个办公区的人整齐划一地坐下。

    很好，今天的第一项考核达成了。

    顾梦长舒一口气，按下显示屏的开关。

    “咔-咔-咔”

    显示屏上方的摄像头对准了顾梦的脸，上下左右来回动了几下，在几道红光扫过之后，显示屏自动高亮。

    一天的工作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