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芒种

    寒来暑往,江初照升上二军将近一年,除了日日校场行跑操课,他每日会独个再多练一至两个时辰的功夫,内功调息则是时刻进行。

    刚开始闵百生看他站在一众二军之间,特别娇小稚气,还担心二军的训练强度会让他吃不消,没想到这孩子体力楞是超前其他人,一整套操练下来,脸不红气不喘,丝毫不见疲态,这才放下心。

    二军里能人也是不少,江初照跟着那些哥哥,閒暇时又学了一些他们各自拿手的兵器,软鞭、阔斧、大刀等等,对他而言甚么都新鲜,每日玩得不亦乐乎。那几个哥哥看他学东西用心,还总挂着笑,生得又水灵可爱,对他多有照顾。

    但他还是很想念谷競川,分明都在燕门关,想见一面却不容易。

    平日里教课的都是裘大人或骆大人,有时遇着考较成果的日子,才会见着单大人,他出现时气氛特别凝重,考不过的都拉下去挨军棍了,过两日还得找他补考,再考不过加倍挨打。

    这些都是江初照听补考的哥哥们说的,吓都吓死了,那军棍多长多粗,教头们也不是吃素的,挥起来嚯嚯作响,丝毫不容情,他自觉哪怕挨两下他都受不了,是以卯起来练习,不敢有失。

    他进步飞快。

    江初照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太平世道,还会有盗匪作乱的?今日他一边在厨房忙活收十,一边想起几个时辰前,二军点到他们这一支表现较出色的去盪寇,裘大人领了命就带他们出去,说甚么带他们见见世面。

    见世面?他看着自个已经洗净的双手,他今日第一次杀人。

    不只是他,其实这里头有很多从三军升上来的二军,也都从未上过战场杀敌。官府都没辙的,定是悍匪,所以才需要军队平定,当时他没想到这层,天真的以为抓起来就行,不敢真的杀伤人命。

    他后腰挨了一刀,若不是裘大人当时拽他一把,这刀只怕要从脖子下去。

    「差点排队等投胎了……」他喃喃自语,将手握了又放,稍早拿刀砍进肉里的怪异感还在,他又有些反胃……忽听脚步声走近,刚抬头只觉惊喜交加,方才那股不适,此刻神奇地烟消云散。

    谷競川走向他,笑容满面地问:「那大锅粥你熬的?」

    江初照有些反应不过来,略一思忖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方才帮大夥煮来暖胃的菜粥,遂怔怔点头。

    「做得不错,他们喝下缓和许多,你加甚么了?」他随口问道。

    部属们头一回杀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常人都会怕,但这又是非跨过去的一个槛。还没来燕门关之前,若是遇着好像今日这般,谷競川都会到场安抚一下他们的心情。

    今日却不同以往经验,他来二军营地时,瞧见大夥虽有挂彩,也安静甚少交谈,情绪却平和安定,也没人心神崩溃,捧着热粥慢慢喝下。他去探那口粥,也不知放了甚么在里头,看着清如水,却飘来阵阵清香,光嗅着都舒心,这才好奇来厨房一探。

    「加了几样野菜。我从前头一回见血……也是发晕又食不下咽,是一个哥哥用草叶熬了粥给我,才好些的。」他说着抹抹眼,缓了会才抬头看谷競川。

    两人对视一会,谷競川觉得有些奇怪,不解地问他:「你盯着我做甚?」

    江初照慌忙调开视线,讪讪一笑,「将军事多,肯定不记得我了。」一别一年多,岂会记得。

    「我记得。」他接话,眼见四下只有他俩,干脆敞亮了说:「我只收过一个徒弟,不会轻易忘记的。」谷競川没说,自己曾来二军校场,远远瞧过小毛头几回,看他过得不错,也就放心多了。

    两人相视而笑,江初照心下喜悦,轻飘飘好似要飞上天。

    谷競川却比他更乐,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扬眉问:「你不洗把脸?」

    脸?他正莫名其妙,那高大的哥哥凑近他,抬手用袖子在他鼻下蹭了蹭,他看那袖子抹上了一些黑黑灰灰的东西,蓦地大惊:「灶灰啊?」不只是鼻子,他整张脸都热起来。

    小孩子脸颊跟人中都有些红彤彤,甚是可爱,谷競川乐不可支:「不是灶灰是啥,你这年纪还想长胡子?」

    江初照先是尴尬,后又好笑,更多是受宠若惊,「袖子…弄脏了。」他指着那哥哥的袖子,过意不去。

    「不打紧。」谷競川不甚在意,揉了揉孩子的头,又夸他两句,这才转身离去。

    他离开厨房,恰好在门口与另一名二军装束的汉子照面。

    「将军。」那汉子低头唤道,并不和他眼神接触。

    常人都是见了明允才这般躲闪,对他可大方多了。谷競川有些纳闷,是以反倒多瞧那人两眼,却看那汉子轻手轻脚跨过门槛,凑近江初照,在小毛头腰间掐了一把。

    江初照哇地一声,扭头一看,反射退两步。

    「苗大哥。」他扯出笑,目光却充满戒备。

    「欸,来看看你要不要搭把手。」那"苗大哥"说到手这个字,拉过江初照的细嫩小手,又摸又捏。

    这和方才谷競川碰他完全不同,江初照寒毛直竖,又有些不舒服,这个哥哥一直给他一种很不对劲的感觉,慌抽回手,仍是挂着笑,却莫名委屈,眼睛热热的。

    「我……」声音有些沙哑,他咳了两声,「我忙完了,就剩收十,不劳烦大哥。」走吧,拜讬了……他在心里喊。

    苗可期却反而贴上来,对他脸上呵气:「你就是太客气……」

    「我上茅房!」江初照大嚷,灵活闪过他,飞也似的奔出门。

    苗可期有些反应不过来,再一看,门口连个影都没了。

    谷競川大步踏进闵百生休息的帐子,教他有些吃惊,今天吹甚么风?忙从凳子站起,恭谨道:「将军……」

    谷競川一把将他按回凳子,倾身笑道:「百生,我想跟你借个人。」

    *           *           *

    大帐里两名青年一坐一站,各忙各的。

    单明允专注纸上,低头誊写,纤长眼睫低垂,盖住所有情绪,笔下字迹端正,行文条理分明、简明扼要,案桌上亦是整洁,物事虽多却丝毫不见凌乱。

    相较于他的一丝不苟,谷競川桌上可热闹多了,散乱着林林总总物件──

    几本看到一半随手搁着的书、一些制作到一半暂放的小玩意、写到一半的捲宗、阅到一半的军捲,一半一半一半,单明允最受不了这样,偏偏这人最后又可以一并收尾。

    早前几年单明允曾刻意考他,不时跟他要这要那,想不到这人还他妈乱中有序,随手一抽一翻,效率奇高地递了出来,想唸他两句都抓不着辫子,干脆眼不见为净。

    谷競川这会也不用那桌,立于一旁擦拭长剑,稍早听说二军剿匪回来,他搁下剑就出去了,回来以后又带了些木板木条,兴冲冲拿到里头又敲又打也不知干甚么。单明允让他吵得头快裂开,刚要进去揍他,他倒是自个忙完走出来,还是擦剑,看来今日进入收尾阶段了。

    谷競川一面擦拭剑锋,也不在意那长剑寒光森森,反而时不时打量单明允。让他盯着瞧了会,单明允再忍不住,冷声问:「你不怕把手指削下来?」

    「谁让你好看呢。」他大方承认,讚道:「你做事的样子特别好看,慢条斯理又仔细专注。」

    单明允忍了下来,装作没听见接着写。

    哪知他不晓得想起甚么,接着问道:「我常对你毛手毛脚,你可会心里不舒服?」

    单明允忽地停笔,咂了两下嘴,又接着摇笔杆,赌气道:「不会,我一向喜欢得紧。」

    谷競川惊得手中长剑滑落,他及时捞起,剑锋仍削下一角案缘,木角喀喇喇滚出去。

    单明允白了一眼,没事人似的继续忙。

    谷競川心脏漏跳一拍,现下又狂跳起来,甚么跟甚么,若说不介意便算,喜欢是个啥意思?

    单明允瞧他耳朵红的似要滴血,又一脸惊愕无状,方才明白他胡乱想些甚么,更是气恼,咬牙道:「不瞒你说,你平时大庭广众的喊我老婆,我也很喜欢,每每开心得睡不着。」他手上落笔加了几分力道,那字就粗野起来。

    谷競川没听出他语气中的愠怒挖苦,又让这句吓得手心全是汗,搁下剑试着解释:「我开玩笑没分寸你是知道的,」他缓口气,却压不住一颗心怦怦乱跳,打量着单明允的脸色,艰难地尝试婉拒:「我叫你老婆,也是玩笑话,咱俩相识多年,虽说同岁数,可我一直敬你如……」

    「我就是你老婆没错。」单明允打断他,忿而站起,听这语气他还当真了?更是来气,光火道:「你没耐心,不对,是没閒功夫练兵,我帮你练;你不乐意,也不对,是忙不过来写汇报跟朝廷打交道,我帮你写。一写一练就是一年多,你说我是你老婆么?老子他妈就像你的……」娘!这字不能说,他硬是咽了下来。

    谷競川大大松口气,乐得上前一把抱住他,「别恼,别恼啊,你有甚么得直接说出来,我真猜不着。」只要不是他方才误会的那般,一切好谈啊!

    他接过单明允紧捏在手中的笔,安抚道:「往后这些我都会做,你歇会吧。」

    单明允瞧他不再嘻皮笑脸,似是真心改过,这才呼出一口浊气,重重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刚喝了口茶,又见他头也没抬地问:「那往后我还能叫你老婆么?」

    *           *           *

    「将军!」

    江初照在大帐外高喊,等了一会,听得谷競川唤他,才褪下鞋进去。再见到他,江初照心里说不出的喜悦,又有些紧张。

    「坐。」谷競川指指身侧椅子,看小毛头坐下,接着道:「知道我找你来做甚么?」

    「闵教头说是打杂。」

    谷競川笑了两声,神秘道:「那是我对他说的,你日后对谁,都得这么说,懂么?」

    不是打杂?江初照点点头,好奇地等着他。

    「初照,你想不想升职?」

    江初照被问得一愣,「甚么意思?」

    谷競川专注地看着他,眼里光彩熠熠,「明允是副将,你可注意到其他人对他态度有何不同?」

    「…又敬又怕。」他简明扼要地回答。

    「这就对了!」谷競川一笑,「你想不想同他那般?」

    看小毛头反应不过来,他解释:「升职有许多好处,只要升到参将以上,像骆必陞和裘兴他们,你能有自个的帐,不用再和其他人挤着睡。」他弯下一根手指,「奉例跳好几级,」他又弯下一根手指,「最好的是,」他握掌成拳,字句铿锵有力:「其他人得称你一声"江大人"。你知道这代表甚么?」

    代表他不用看人脸色!江初照倏然抬眸,掩饰不住心里激动,脱口道:「我很想做江大人,不管多辛苦。」

    这娃娃一点就透啊!谷競川心里激赏,他一向喜欢奋发向上、无畏艰难的人,当即热切道:「那好,从今日起你跟着我,学武艺、兵法、阵法,只要你用心学,做"江大人"指日可待。」

    江初照喉口和眼眶热起来,更滚烫的是胸口,他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点头。

    谷競川看了这娃娃一会,温言道:「你先回去收十东西,这段日子住我帐里,照常跟着二军日训,下了校场就来我这儿──"打杂"。」

    小孩子听出弦外之音,掩嘴呵呵笑,起身抱拳一揖:「多谢将军。」

    稍晚江初照带着物事返回大帐,他行李很少,一只包袱结束的事。绕过屏风往里边走,看两张榻各自挨着帐帏摆放,形成一个角,他将自个被褥叠在那张空荡荡的床上,好奇地打量环境。

    更里边貌似还有干坤,他掀开卧室后头的帘子,简洁敞大的空间里飘着清香,地势较低且铺着石板而不是地毯,刚要走进去瞧瞧,听得一阵笑,原是谷競川将自个桌子收拾好,跟进来帮他安顿。

    「这是浴室。」他燃亮灯,指着帐帏另一头的厚重门帘,「平时在外边烧了热水,兑进这桶里泡一会,可舒坦了。」他揉揉孩子的头,亲切道:「这里的东西都能任意使用,别客气。」

    好么原来有自个的帐这般快活?江初照大开眼界,光这浴室就睡得下十个大男人,洗完澡还能直接窝榻上,当然舒坦了。

    从前他洗澡时去得晚,热水总是不够,大冷天浸完冷水还得顶着北风回到大夥同住的通铺营帐,帐里十来人,是比外头暖多了;可逢夏时节又是另一回事,整个帐里又是汗味又是体味,掀起帘子也散不去。他都说不准是夏天还是冬天难挨。

    胡思乱想到一半,鼻间却嗅到一阵清香,好似兰花的香气,垂眸一瞧,是一块洗澡用的胰子。胰子这么香的?

    刚从谷競川手里接过来,又听他问:「你喜欢薑花或橙花么?」

    「甚么花?」

    「水仙、百合、茉莉,我也分不出谁是谁。」他嘿地一笑,将各式香气的胰子一股脑倒在旁边的小几上,「从家里带的,我有两个妹妹,小的成日脏兮兮,大的倒是爱干净,这些是她做给我的,一道用吧。」

    「小的是毛丫头?」

    「猜中了,」谷競川登时一乐,「她玩起来啥也不顾,头发乱得一把,又毛又茸,野狗似的。」说到后来哈哈大笑,幸亏这是帐篷,否则怕是震下几片屋瓦。

    江初照本来极力克制,但又是野狗又是毛茸茸,还搭着这魔头般的江洋大盗笑声,终是忍不了,跟着放声大笑。

    『小孩子笑起来真是很可爱,跟个小太阳似的,眼睛又黑又亮。』谷競川开心地想,他一直觉得自个的帐太大了,这不刚刚好。

    *           *           *

    谷競川对这娃娃满意不减当年。

    隔日他俩小试身手,发现江初照比之前更有进境,内功底子也好,显然是不曾偷懒,日日勤练的成果。

    他一时开心,连翻两下掌,这掌风极其诡秘,竟带得江初照像被吸住般往前拖,脚步踉跄跟着一旋,差点往后栽个跟头。

    谷競川游刃有馀地接住小毛头,正想问他要不要学这压箱底功夫,谁知他后腰刚挨上自个手臂,彷彿被烫着,惨叫一声弹开,差点往旁摔去。他机警扶住孩子,却看这娃娃满头大汗,脸色苍白。

    「你腰上有伤么?」

    「小伤,就快好了。」江初照应声答道,抬手揩去冷汗。

    这孩子平日怎么摔都不叫疼,怎地今日唉得奇惨?他勾勾手指,江初照有些忐忑地走近他。

    「你有给军医瞧过么?」

    他不笑的时候那威仪也是令人不敢造次的,江初照没胆瞒他,慢吞吞解释:「这跟其他人的伤比起来只是小意思,我自己弄得了。」

    「我瞧瞧。」他比个手势让孩子转过去。

    江初照暗道声惨,硬着头皮转身。

    衣衫掀起,只见包紮得很潦草,毕竟没学过处理伤口,又伤在视线盲点,没人帮忙自然弄得一榻糊涂。他就有些恼怒,忍着没破口大骂,沉着脸自架上拿绷带药瓶。

    解开伤口一瞧,却忍不住爆发:「他奶奶的这叫小意思?」

    江初照吓得跳起来,被他一把拽住肩头,谷競川咬牙道:「别动,伤口已经裂了。」

    他俩身高相差太多,谷競川干脆蹲下帮他上药,江初照不敢妄动,那药沾着伤口却如刀割般疼痛,他毫无预警,忍不住哎呀一声。

    这跟刚刚的惨叫极是不同,姑娘家似的,谷競川愕然抬眸。

    「将军,我……」

    「妈了个疤子。」谷競川往江初照脑门随手一拍,登时拍得孩子眼冒金星,「嚷嚷甚么,跟个娘们似的。」他好气又好笑,将绷带绕在手上,唰唰地俐落包好,「伤好之前连日训也别去了,那刀伤很深,你自个没瞧见,再拉扯会愈裂愈深。」

    他坐回案桌,提笔写了张便籤,交与小毛头,是帮他跟闵百生请假的。

    江初照刚谢过他,又看他从椅子上各拿了两个靠枕往卧室走去,好奇地跟进去,见他把靠枕放在自己那张小榻上,「趴着睡吧,以后受了伤就找军医,客气甚么?」谷競川头也没回,帮他把床铺叠好,语气缓和许多。

    以后?江初照觉着这两字听来有些怪,再想却是合理,当兵么,受伤家常便饭,当即答道:「记住了,谢谢将军。」

    江初照惊异于那外伤药的神效。

    多亏如此,几天后他又能照常日训练功干活,负伤这几日他只看兵书,将军肩不让提、手不让挑的帮他打理日常、烧洗澡水、换药,他就觉得自己跟个废物没两样。

    相较他的终日惶惶不安,谷競川倒是开心的一把,感觉多了个弟弟,他一直想要一个这样活泼开朗、可以一同嗑牙玩闹的弟弟。自从帐里多了个孩子,晚上熄了灯,两人头对着头躺在榻上,黑暗中唠上几句,嘻嘻哈哈睡去,他只觉驱散不少冬日严寒。

    *           *           *

    「军人世家的子弟,一入营通常直接编入二军以上,若有能力出众的,不多时就能进先锋部队。」

    伤癒当日的午后,谷競川在大帐对江初照说:「因为他们不只拳脚利索、精通兵器,更对兵法、阵法有相当涉略,能迅速于阵前理解、判断长官指令,甚至替补阵亡长官发号施令,初照,你要设法追上他们。」

    江初照点点头,询问道:「将军也是军旅世家出身的吧?」

    「是,我是我爹亲自带出来的,早年也曾上阵不离父子兵。」他聚精会神地瞧着娃娃,「若你不怕辛苦,他教给我的,我同样对你倾囊相授。」

    倾囊相授?江初照浑身发热,朗声应道:「我会潜心学习,把你教我的都学全,多谢将军栽培。」

    谷競川瞧娃娃难掩激动、跃跃欲试。他心里边激赏,唇角隐约有笑,却又正色道:「哪,这可是你自个说的,不能半途而废啊。」

    自那天俩人达成共识后,江初照只觉这亲切的哥哥像变了个人──比从前严厉太多。

    他每日一下校场,又车轮战的投入私人课程,谷競川给他的兵器跟武艺训练,强度远远高于二军,他咬牙一日扛过一日。

    严师出高徒这句话他算是亲身体验了,校场上裘大人跟骆大人不住夸他,时不时找他出来当示范,闵教头脸上有光,看到他总是眉开眼笑;但在谷競川这边,他半点讨不了好。

    兵法蛮好玩的,他非常喜欢,兵者,诡道也。听着谷競川深入浅出,用以前行军打仗经验讲解,他总是羨慕憧憬,偶而提问些与课程无关的琐事,将军也乐于跟他唠些,当时这哥哥又会亲切起来。

    但阵法艰难太多,要评估己方、对方兵马,地形走势、战场疏阔,天候变化等等,粮草也要考虑进去,关系到紧攻慢攻,这些林林总总因素,合在一起称之「庙算」。原来不只打打杀杀就行?

    「将军,我算好了。」他在小几旁轻唤,见谷競川抬眸示意,才拿着庙算试题,忐忑地走近他案桌。

    「坐。」

    江初照依言坐在他身侧,一双眼紧张地盯着他。

    谷競川拿着纸一语不发,脸色益发难看。

    「我…算错了?」他试探道,头皮阵阵麻痒。

    「对了。」谷競川一笑。

    「真的?」江初照喜出望外。

    「七题之中,对了两题。」他陡然歛下笑,抬手就要往小毛头脑门拍去。

    「别打头!」他惨叫,忙不迭伸手护住,「本来不笨,打着打着也笨了。」

    「行啊。」谷競川干脆地收手。

    江初照刚放下心,却见他起身自椅后抽出一根长棍,登时倒抽口气。

    「不打头,打屁股。」

    江初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一向循规蹈矩,从未挨过军棍,可眼下看着将军手里的长棍,只觉不会比挨军棍轻松多少,咽了咽口水,小声问他:「打…打手心成么?」

    「你跟我讨价还价?」他瞪眼反问。

    江初照缩了缩肩膀,冒死续道:「屁股有点……」

    「是最好下手的。」谷競川接话,「若打了手心,你还怎么握笔练枪?」

    「将军你这是要往死里打呀?」他失声大叫,从椅子上腾地一下跳起来,满脸惊恐。

    「我往死里打,你扛得住?」他也大声起来,唬得小毛头倒退两步,「你现下是要哭么?」谷競川嘴角抽了抽,剑眉蹙起,上下打量他。

    「没哭。」江初照闷声道,用力抹了抹脸。

    「转过去。」他冷着脸命令。

    江初照咬着唇依言照办,满腹心酸委屈。谷競川棍子刚要挥下,却听他呜咽一声,将右臂压在眼睛上,低低地抽泣起来。

    真哭?甚么情况?「我都还没打呢!」他又气又好笑,一把拽过小毛头,将他手臂按下来,「我说你这么大的男孩子,倒比姑娘家还像泪醰子。怕疼,就多用点心。」活见鬼了,他带过的兵也是不少,没一个像他这样的,不能打不能骂,还教个屁?

    「我不怕疼的,就是心里难过。」他哽咽道,一开口又滚下两滴泪,本就瘦小,这般看上去更是可怜。

    「你难过甚么?」

    「我…我做夥头兵那会,你待我、待我很好的呀,可现下却…这般凶……」他试图平静,却仍抽抽噎噎。

    谷競川听了这话,心里不忍,态度稍软化地问:「这兵营里哪个长官不凶,你点出来我听听。」

    「…都挺凶的。」

    「那不就结了?」他又有些来气,「带人是这般的,我们不残忍些,把你们训练好,难道指望着哪日战场上敌方会对你们仁慈?」

    江初照只是吸吸鼻子,闷不吭声。

    眼看小毛头不说话,应是明白了这层,谷競川吁了口气,却似听到喃喃自语般的咕哝。

    「你说甚么?」

    「我说,他们凶我,我不难过,可换了你,我就特别难过。」江初照泪汪汪,很小声地说,垂着眸并不看他。

    这孩子真是……谷競川这会真没辄了,沉默好一阵,轻轻揉了下他的头,「若是往后我不凶,你能进步么?」

    「能。」他立即道,「我从未接触这些,是挺笨,可我会钝学累功,绝不偷懒。」

    谷競川看着孩子犹带泪花的认真眼眸,歎了口气,将棍子收好,「把眼泪擦了,坐。」

    江初照抹抹脸,重坐回他身侧,摊开笔记,一边专注听他讲解,一边点头作记。

    俩人像甚么也没发生般,一个教、一个学,直到夜深才熄灯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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