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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开始懂了

    黎天成行色匆匆,独自来查房的时候,碰巧在走廊上遇到了我妈,和刚从上海赶回来的我爸。他们在病房外窃窃私语,时不时抬眼看一看我,终于在埋头商量了许久后,病房里剩下我,我妈和黎天成三人,我爸和慕非照例被请了出去。我们三人相对无言,黎天成还是先瞥了我妈一眼,看到我妈点头默许,才把两份报告递到我手上。这情形似曾相识,似乎被宣判死刑的那天,气氛也是如此。

    第一份报告,是第三次骨穿的结果。万幸,足够强健的身体底子,帮我顺利撑过了第一阶段,连续两次的常规化疗。三倍于常规药量的多种药物联合,有效抑制住了我体内病变细胞的高速增长,血液中癌细胞的比重,已经从确诊时的92%,跌到了79%。

    第二份报告,是广州基因实验室寄回的基因检测结果。

    “沁梨,很不幸,你有家族遗传的隐性癌变基因,鉴于你外公曾有再生障碍性贫血的血液病重症病史,你的癌变基因,很大可能来自于母亲这一系的遗传,当然,也不完全能确定,除非有你父母的基因检测报告进行对照。白血病分为髓系和淋巴系两个系列,M3b早幼粒细胞性为髓系白血病,而超过一半的髓系白血病可以通过基因异常检测出来,一些基因已被证实为驱动基因,即基因异常直接导致白血病的发生。”

    “隐性癌变基因突变的原因可能是病毒感染、精神压力、长期接触某些有毒物质或放射线辐射,白血病患者往往在上述某种状态下获得遗传不稳定,然后在恶劣的环境中遭受再次打击,才导致基因突变和突然病发。上海瑞金医院已经有足够的临床数据,证明基因缺陷可以通过治疗扭转,如果达成骨髓象的部分缓解,你马上可以进行转基因治疗的临床试验。”

    “你在发病前一段时间严重过劳,体力透支,会导致免疫力低下,同时入住新装修的宿舍,处于甲醛超标的污染环境中,加上染烫头发,让头皮直接接触化学物质,可能都是导致基因突变的诱因。白血病的成因非常复杂,加上你的病程拖得太久才来就医,我跟专家组沟通过,临床上我们很难断定真正的病因,总体来看综合诱发的可能性较大。”

    “确诊那天,我断言,不化疗你可能只剩七天的时间,看看,今天是你入院的第二十天了,你真的很棒,超出所有人的预期,咬紧牙关坚持到了现在。接下来,你即将进入最关键的第二阶段治疗,通过超大剂量的柔红霉素(DNR)和阿霉素(ADR)注射,充分抑制病变RNA合成,组织健康DNA复制,目的是达到骨髓象的部分缓解。”

    “实话实说,你是国内临床治疗中,第一个上60倍剂量柔红霉素联合药的患者,庄主任昨天开会的时候,拍桌子质问我是不是疯了,哪个正常人能承受这么大的剂量,血管和器官会被药物侵蚀毁坏,患者将面对难以预料的多重并发症,还有难以想象的剧烈疼痛。我找我父亲探讨了很久,我父亲仔细翻看了你的病例,了解你治疗过程中的表现,没想到从中医的角度,他竟然破天荒认同我的治疗方案,说不定,你能扛得过去,活下来!从这里好好地走出去!”

    我紧紧攥住黎天成的手:“黎医生,还是跟第一天一样,我无条件地信任您!只要能活下来,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再苦再难我都能坚持”!

    把目光转向踟蹰皱眉的母亲,我用另一只手握住她:“妈,我不怪你跟老爸,你们也千万别觉得内疚,你生我的时候吃尽了苦头,天生的基因缺陷,谁也无法左右,这是命。”

    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凝视着头顶那包液体,清澈的粉红,在输液泵的精准控制下,一滴接着一滴,缓慢匀速坠落,在穿透窗棂的光影中摇曳,像春日盛放的娇艳樱花,夺人心魄,散发极致的美。

    小时候放学,只要不练舞,总喜欢泡在安静的药房里,大多数人不喜欢的药味,被我敏锐的嗅觉放大后,能抚慰躁郁的情绪,带来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我妈一般都在忙着分拣药物,偶尔得闲了,也会有一搭没一搭,耐心传授我一些药理知识:

    “自然界中,有些生物,颜色越鲜艳,毒性就越强,这是生物进化与自然选择的结果,比如蘑菇,色彩斑斓的基本都有毒,无毒的蘑菇颜色大多朴素。不过药物通过生物制剂或化学提纯后,毒性和颜色不一定成正比。”

    “只要是个人,都会生病,病从口入,我们生病的时候,其实就是阴阳失衡,或是酸碱失调,热着了就吃些黄色的、碱性的药,清热解毒,比如黄连素;冻着了就吃些白色的、中性的药,温和缓冲,比如安乃近;红色的药,大多是酸性的,红得越清透,酸性就越强,通常毒性也越强。”

    第一次化疗,身体需要适应的周期,虽然下了三倍药量,但使用的是温和的药剂,即便如此,也将我的精气神掏了个空,但还是给我造成了“轻敌”的假象,觉得「化疗」,并没有想象中可怕;

    第二次化疗,药物增多,联合加强,阿糖胞苷联合高三尖杉酯碱,透明双煞,使得我被迫加入血液病区的呕吐大军,急性静脉炎的灼烧疼痛更是把我摁在地上摩擦,对于「化疗」,我开始心生敬畏;

    第三次化疗,不同于前两次的针管加输液泵慢速推注,换上了连医生和护士都毫无把握的「巨无霸」剂量,多种强毒性化学药物联合使用,感觉那袋悬挂在脑袋上方的「夺命粉红炸药包」,分分钟就能把我拆骨扒筋,把我的血管和内脏腐蚀殆尽。这一次,大脑不停给身体做心理建设,这一次,说不害怕是假的。

    这一大包药,按护士的说法,需要至少十五个小时才能挂完,还有护胃药、护肝药、护心药、利尿剂、营养液等,哪怕一包接一包连轴挂,二十四小时都无法全部点滴完,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半个月,静脉注射将成为无尽循环,一根血管已经不够用了,为了保证输液速度,还需要在锁骨下静脉穿刺置管。当然,还是技术最好的黄护士长,负责我的「经锁骨上穿刺术」。

    “沁梨,你需要长期化疗和大量输液,锁骨下静脉的位置固定,且管腔粗大,锁骨下静脉置管可以减少感染和栓塞等并发症,如果遇到紧急情况需要抢救时,还可以快速建立大静脉通道,进行补液和其他药物治疗,平时能够分担手臂血管的压力,实现快速输液和营养支持,接下来你的营养液和保护性药物,就会走锁骨下静脉注射。”

    不同于骨穿和腰穿,能够选择眼不见为净,面对面的穿刺,还是会紧张,但好奇心总会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导引钢丝经过穿刺针进入我的锁骨下静脉时,有种难言的异物穿透感游走在身体里,紧接着是扩张管撑开皮肤,插入15cm的静脉留置管,黄护士长的手又稳又利索,整个布针过程一气呵成,努力把我的痛感降到了最低。我只偷偷瞄了几眼,还是选择闭上了眼睛。

    乳白的三合一营养液从锁骨下静脉注入,粉红的柔红霉素联合药从左手静脉注入,三针透明药液从肚皮上轮番注入,

    哦,是两针升白针和一针升血小板针,有色的、无色的,有毒的、无毒的,破坏的、保护的,无数不同属性的药液源源不断注入体内。

    化疗药物均属于细胞毒性药物,直接破坏细胞结构,而强烈化疗,便是用最大的剂量,最猛地攻击所有细胞,毕竟,癌细胞和正常细胞在代谢差异上并无根本性不同,此时,60倍的化疗药杀红了眼,一概而论,乱枪扫射,好坏通杀,而我的身体,像实验用的小白鼠,浸泡在毒素满溢的培养皿中,上下漂浮,从里到外,被侵蚀,日益腐朽。

    血液是药液流动的载体,血管是药物输送的通道,血液毒性首当其冲。强效的骨髓抑制,癌细胞和造血细胞全都凋亡,血小板、白细胞、红细胞、中性粒细胞、早幼粒细胞,好的坏的,统统被无情绞杀,每天清晨抽出的那管血,指标越来越低,渐渐趋近于零,我的免疫机能也被严重抑制,「免疫力」成为可望不可及的词汇。

    浑身的血液像沉睡的火山被唤醒,蓄势燃烧,心跳得像两军对战前澎湃的战鼓,咚咚咚咚,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空荡荡的胃壁被翻涌的胃液,翻涌灼烧,肺叶费力地舒张收缩,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掐住了喉咙,感觉自己像一条濒临搁浅的鱼,在浅水滩上无力地挣扎。

    右手的静脉不堪重负,从留置针头的手背,沿着手臂往上红肿,鼓起串珠般的硬块,静脉像硬邦邦的绳索向上攀爬。随着化疗药对静脉壁的腐蚀,浅静脉炎快速发展为深静脉炎。整只右手臂大范围毛细血管曲张,血管浮肿胀痛,像吹气一样鼓起来,周围的皮肤开始溃烂,完全不能碰,一旦垂下手臂,血液倒冲,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早已不是夜不能寐,在极端的疼痛桎梏下,每天两针杜冷丁注入体内后,几小时的短暂睡眠成为难能可贵的放松时刻。止痛药能让疲惫的精神瞬时短片,秒睡,但睡得并不安稳,噩梦总是贯穿始终,紧闭的眼皮下眼珠总在快速转动,某个画面突然闯入脑海,是入院第一天目睹的一场抢救。

    一个光头的女孩,瘦骨嶙峋,皮肤发黑,嘴唇发紫,趁家属外出的短暂间隙,先是陡然扯掉了手上的留置针,又用渗血的手,强行拔出了胸口的锁骨针,当场鲜血喷溅。医护拨开慌乱的人群冲过去,才发现女孩用不知道哪里得来的剪刀,同时狠狠划开了手腕动脉,拼尽全力,只求一死,留下了满地殷红,像奈何桥畔怒放的曼珠沙华。

    人声鼎沸,人群慌乱,仪器悲鸣,抢救徒劳,女孩静静躺在亲自酝酿的血泊之中,嘴角带笑,眼角带泪,生命以光速流逝。第一次见到陌生的生命,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在眼前消逝,那时的我,傻傻楞定在原地,惋惜、难过、恐慌,更不能理解这样的极端求死。

    彼岸花开开彼岸,也许是太痛苦了罢,女孩只能用决堤的鲜血,泯灭悲伤,接引自己,通往生的彼岸。

    重症的绝望,赴死的决心,此刻,我好像,开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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