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朕痛之极，太常丞令豺狼丑类，敢悖天常，罔顾覆露之恩，辄辄猖狂之计，拒捍成命，致原野之诛，雷霆所当，巢穴尽覆，获此凶庶，正其刑书，与众弃之，兹为国典。”

    大殿鸦雀无声，庞然藻井之下，只上百官员那垂而静不敢动的发旋。

    那豁然贯通的殿中央，只一人，身形因始终不合身的官衣显得更加清瘦。

    她的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那一股自殿外贯穿而来的凉风。

    这是一封于众百官之面斥下的死诏，盛极一时的林大人，似乎倒得太快，太过容易。

    “臣…请鸩毒一死。”林青辞自殿中扶膝站起，望着那殿上珠帘之后的玄影。

    直直得，穿过阴翳的眼。

    她在赌，赌君王最后的仁。

    “退—朝————”太监尖利声音随料摩擦声显得刺耳，又无声。

    众官如潮退去，这座大殿，终于在林青辞生命最后一刻，短暂属于了她。

    “呵。”这一声轻笑压抑太久，自满心踏入朝中，奋而忠而辅佐君王后，被藏得太深太深，化作凝在胸口的那一口浓血。

    林青辞将耳鬓那一丝碎发重拭于耳后，整理着衣襟，袖，裙。

    她一步步走出大殿，长廊，而后于宫门处缓缓停下，身后仍是空无一人，依如当年入宫时，只是，那时是锦衣，不满于被迫入宫选秀，依如现在这般踟躇于宫口。

    走出宫门的那一刻，鲜血就已然于林青辞口中溢满，而后如丝滑下，浸染那藻青官衣。

    同心蛊，蛊族为掌控汉人贵卿之女自小种下的蛊。

    她忠于蛊帝十几载，万股逆风而来，她只静立于君王身后，诚谏匡扶。以致世人后来皆诉她愚忠，呆板。

    君主听信小人谗言，疏远朝臣，固执己见。

    百般死法，他竟选择如此侮辱的方式。

    若说林青辞悲，她却更应是恨。

    “哈…！”自梦魇中惊醒，徒留于林青辞眼角的是那未干涸的泪。

    半月有余，自她再一次重生，已然过去如此时日，这是她第一次梦到上一世。

    指甲因紧捏于手心而泛白。

    “小姐，奴婢为您梳妆。”小雕花门外显出一点剪影，侍女得到应允推门而入。

    随之身后而来的是一众婢女，手中漆盘皆为琳琅衣饰。

    一方铜镜中，映出了林青辞那如巧雕瓷玉一般青涩的脸庞。

    又回到了初始。

    林青辞望着那一尊方镜，轻而用指腹将丹红唇脂抹上嘴唇。

    恰是清晨，国公府外，马车已然静停于寂清无人的宽道上。

    “万事谨慎。”国公苍老的容颜于府檐的阴影之中瞧不真切。只那淡淡一声穿过薄雾。

    林青辞回首再深深望了一眼自己这个一生抱令守律的父亲。

    十几年未见，心中却已再激不起一丝涟漪。

    林青辞默声入了马车，随那车顶处一角方铃，于青石路上压过水汽。

    再度入了宫。

    午历三十一年，蛊族破关彻底掌控中原大权，原居于此地的汉人境遇从此变得微妙。

    京中贵卿汉官嫡女，自出生即被种上活蛊，需于及笄之年入宫选秀，为蛊族皇亲之妾。此生再不得出宫。

    此蛊，名同心蛊，种下即无解，出宫为死，悖逆为死，且只有与男子交合才得以延缓性命，无耻至极。

    林青辞摸着脖颈动脉处一寸，那儿光洁白皙并无异常，但她知那一处规则跳动之中，潜藏着一只日夜吸食她血肉为生，丑陋至极的蛊虫。

    然而，京中贵女满算亦不过几十，故此令一颁布，只是当时引起诸多汉人不满，但左右不过是女子，只是几十个女子，后来，亦渐渐平息了去，再度恢复了他们麻木的生活。

    深闺女子，又是出生便被拘于闺中礼仪教诲的贵女，如何敢反抗，长久以往，却是开始主动迎合了此等规章。

    一时选秀，万花争艳，世家之女渐以此为荣。

    林青辞自下车之时，身上便落下数十道目光。

    当朝国公之女，皎皎青女一词因她而起，为她赋诗文人不计其数，长巷空巷只为一瞥亦为奇传，一颦一笑皆为怡人绝色，知书达礼，诗才艳艳。

    便是如此佳人，一身青衣玉饰，那面上绯然桃色灼灼，不过于艳俗，却亦不平淡。

    恰恰好，恰恰好。

    公公便已然喜笑晏晏迎了上去，口中奉承话说得动听，将人小心领着，引进了内宫。

    无需采选由各宗亲之子过目，便直去面圣，这等殊荣，众人虽艳羡，却亦默然。

    林青辞那微垂首浅笑的面上，稍纵即逝的暗思于眼眸中显露。

    熟悉的外宫道，脚下所踏的白玉阶映照着水纹裙尾。

    “臣女林青辞，拜见陛下。”苍穹朗朗，明堂之上，那倩然身影于珠宝掩映中熠熠。

    街上熙攘，人群三两搭话，更别说那酒馆茶楼，皆是瓜子不断，惊语连连。

    若说这谁能不称奇呢。

    “瞧，望着不，国公府。”倚靠茶楼一人随性躺着，两指指向那高处俯瞰去，连亘城东一片隐林中的古雅府宅。

    “当朝最大的汉官，德高望重克己复礼之极，连同着，压抑。”他继续磕了一口瓜子而后朝桌面吐去。

    “再瞧瞧那处。”那人随后转指向城西处，影绰于万家烟火中的宏伟府邸。

    同桌人挑眼，暗自百思不得其解得叹了口气。

    “怎会指这一桩婚呢…”一人摇头压低了声音，抿了口茶。

    秦楼中正是一片花天酒地，酒色蜜浓之中，一少年醉眼朦胧侧倚着窗沿以不全然躺下。

    清酒污浊了他那一身枫红色衣杉，外半系不系着耷拉于肩头。

    发带已然被不知抽去了哪，凌乱着一头发好一派糜糜之风。

    宋祇自半醒中一指捻起身旁劝酒的姑娘腰间的宫绦，轻佻而笑。

    “小爷赏你。”吃下那涂有豆蔻的素指喂来的葡萄。他又抿了口酒。随后侃而道。

    “公子！公子！”一片巧笑琴音之中，却突兀闯入急切敲门声。

    宋祇抬眸轻得瞥去雕花门外，“进来。”不甚在意得含笑支起上身。

    门外陈和应声便推开了门，刚及仆仆风尘灌入满屋香气，便听得他略结巴大声呼着。“宫中…宫中，来人了！”

    宋祇挑眉，却未动。“何事。”此话有些漫不经心。

    却在听到陈和紧接着蹦出的那两字后，愣住了。

    房中人皆望了去，看看宋祇又瞧瞧陈和，互使着眼色看戏。

    赐婚。

    “什么？！”宋祇醋一下站了起来，倒是显出了少年气，不及走近脚下却踩到了耷拉于地上的酒杯。

    “公子！！————”

    秦楼外街道行人忽得听得呼喊，纷纷停下仰头望去，却又在听及那一声声宋公子后，了然嗤笑。再度自顾行去。

    宋府内，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宋祇由人合力塞进马车运了回来，抓着人便开始捣鼓他那一身荒唐。

    “大人若知，定是欣喜的。”陈和抹着泪，于殿外等候。口中喃喃道，将军和夫人先后去了，公子又是个没约束的。那位来了，公子得以袭了官，这宋府也得以重振了。

    “陈和，究竟怎么回事。”宋祇不耐扯着身上重装束起来的华衣。将那一步一叮当的玉佩带取了下来。

    “上头的意思，我也实在不知。”陈和摇摇头。

    “来了来了—”殿外传话的侍从还未说完，便已然被仪仗声覆盖了去。

    自那浮雕高墙望去，却还能见连结一片的旌旗。府外嘈杂人群一时安静。

    宋祇被拽着拖到了府门前院。那锦衣公公眯着眼入了府，连带着一片侍卫与宫婢。

    轻得咳了一声，宋祇打眼瞥去一下，默然于那前院跪下。

    公公稍停片刻，终是展开圣旨，扯开嗓子字字尖利拖长道。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三色为商，鸿禧云集，尔大将军少子宋祇，名门绅宦之后，经明行修，头角峥嵘，林氏长女，京城国公之后，行端仪雅，礼教克娴，恪功执顺。潭止迎祥，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治赐婚，命择吉日配婚。钦此——”

    “岂有此理！”曲亭之中，游子三两云集，一人拍案，分外不平。

    座中人未言，却多少是与他同等心态。

    这宋公子是何秉性，京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整日花天酒地，肆意妄为，酒囊饭袋无所事事，庸才蠢顿至极。京中纨绔恶霸不为过。

    但与之更为哗然的，却是林氏长女未被纳入宫之说，还赐了一最为无能的世家子弟，如此下下嫁，免不得多人猜忌。

    而其中最为合理的一说法便是，国公势大，且又德高望重，蛊族为掣肘汉人，与其多方平衡，倒不如牺牲一女子来得简单。

    那古宅却与喧闹京城井全然不同了，自那方马车再度停于府外，老国公的面色便未有一刻好过。

    府中上下皆压抑十分，较之从前，更为恭顺卑微得多。阴暗长廊中，众人皆垂首行色匆匆。

    “一切可妥帖了。”林青辞搁笔，于立于房中空处的管家和颜问去。

    “三书既全，明日宋府便会着人来行纳采之礼。”管家垂首以应。

    林青辞点头笑将人请辞了去。“有劳。”

    京中传闻，她自是了解，宋家公子恶名早扬，如今倒是要亲自会面了。

    府中人皆谨慎得紧，喜帖罗帐嫁妆备了又备，便是光布匹簪饰便罗列了百项，只是心中却多少不解。小姐如此闺秀贵女，竟未觉有辱，好似云淡风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