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意

    此时此刻,楚煜白内心是颇有些复杂的,不过半年之前,假郡主之事未发之时,堂下这个小女人每每总要寻着各种由头跑来见自己,然后颇弄些忸怩之态,或是装作偶遇说些粗浅蠢白的话语,真的是让他不厌其烦。

    他们婚约早就已经解除了,整个长京的人都知道,可她还是不肯避嫌,每每主动要来寻他,不知收敛,为此,他甚至连不必要的宴饮也少去。

    后来,她更是在假郡主之事事发当晚,扑到他脚下抱着他腰身死活不肯撒手,珠钗散地,妆花半面,十分入不得眼。可即使再入不得眼,到底是一条人命,楚煜白便也在侯府夫人面前替她说了几句软话,就此,留了她一条性命。

    没错,在此之前,贺云璃在楚煜白眼中,不过只是一个活着的人,一条人命罢了。

    可如今,这条不足为道的人命,竟然忽而调转方向,满心满眼全冲着另一个人去了!倒像反过来,视自己于无物,楚煜白说到底,是有那么些不舒服的。

    “喂,贺云璃,”一旁的楚煜城也坐不住了,“你是最近这几天被风吹傻了不是?你救的可是我,大庆皇子,如此颇大的功劳,你竟然只想当那个楚玚的亲卫?你现在最该想的,不应该是让朝廷赦免你的大罪,脱了贱籍,能回长京,或是索性要些金银财宝的,在疆梨安家?”

    楚煜城林林总总给她建议了一大堆,可贺云璃只是淡淡听着,然后浅声回应:“那些,我不要。”

    楚煜城一噎,脸色苦下来:“而且你要当谁的亲卫不好,偏是楚玚的,你知不知道他……”

    饶是单纯如楚煜城,也不敢当着本人面前把腹诽的话直通通说出来,可整个大庆的守卫军谁不知道,楚玚就是因为数月前过重处罚了自己上一个亲卫,致其残疾。

    那亲卫出身不同于一般兵卒,祖上也是世家,因此上上下下找了多少关系,才通过御史一本参到了陛下那里,楚玚被连降五级。楚玚的亲卫,是个长脑子的都不想干。

    军帐里一时有些静,上首坐着的楚煜白此时转头向楚玚看去:“那你的意思?”

    “我不要。”面容苍白,眼神淡漠绢狂的贵公子甚至连废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楚煜城一左一右看了看,试着开口:“贺云璃,要不你当我的?我这军饷高。”

    “不,”堂下的小女人依旧穿那一身破漏的囚服,蓬乱的头发,小脸脏兮兮的,可一双眸子却明亮非常,“就当他的。”

    楚玚转目,目光碰上堂下那道明亮执着的视线,眼神里的冷漠逐渐转为怒意,他忽然起了身,从腰后拔出自己的佩剑,剑尖故意拖在军帐的地上,吱拉作响,然后向着那个小女人走过去。

    一旁楚煜城有些傻眼:“楚玚你干什么?”

    向来喜怒不定、阴晴不知的人唇角冷冷一笑:“一个听不懂人话的木头,留着何用!”

    两个皇子脸色一变,一旁军帐的帐帘却在此时被人猛的掀起:“殿下,不好了!”

    战前将军何礼一脚踏进军帐,就被面前的场景唬的一愣,两个皇子脸色大变的都看着堂下一个方向,而那个方向上,军中最负武名的楚玚,举着长剑,好像,想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囚犯。

    三人一齐向他看来,楚煜白眉头一凝:“怎么了?”

    何礼急忙收起心思,拱手道:“启禀殿下,羌夷军那边好像听说了殿下和楚将军来疆梨的消息,下了一封邀书,请您和楚将军,明日战中对谈。”

    楚煜白和楚煜城表情皆是一变,一旁楚玚亦是懒懒收回剑,又视眼前的贺云璃如无物,重新回了座位。

    楚煜白接过何礼递来的信,急急向帐外命令道:“来人,先带贺姑娘出去,以礼相待。另外,去将所有将军、校尉都叫到大帐来!”话落,他转头看向贺云璃,“你先下去休息吧,你的事,我们之后再说。”

    两名士兵走进帐篷将贺云璃带走了。

    楚煜白眉头紧锁:“何将军,对谈,之前有过吗?”

    何礼亦是脸色凝重:“多年没有了,近几日接连大雪,听说对面羌夷军虽然人多,但粮草不济,最近军中还时常防着他们孤注一掷,忽然来个饿兽反扑之类的,却远没有想到,他们竟会突然提出对谈。”

    话未落,军中有职位之人都已陆续入帐,楚煜白铺开地图,打开对谈信,将当下情况说了出来。

    ***

    贺云璃跟着两个士兵来到了一处刚刚空置出来的单人帐篷,帐篷不大,但碳火明亮,五脏俱全,且结实牢固,温暖安逸。

    贺云璃环视了一圈帐内,清冷目光落在了一旁矮榻上,榻上衾被厚实,更有兽皮铺底。疆梨终年气候恶劣,冬季漫长,而兽皮最是能够御寒。

    “能不能,给我打桶热水,另备一套干净的衣物?还有……我饿了。”贺云璃清浅开口,可一出口,就是这一长串的要求。

    这倒并不是贺云璃没礼貌,而是她作为殳瑶穿越后还是初次与凡人相处,以往当神女时,因着寿数年长,再加之仙界逐渐凋零,故而人人见了她,都得是尊一声神女上尊,长久以来,她只是习惯都将他人当作小辈。

    两名士兵相视一瞬,就在刚刚,校尉大人误将瑞王殿下的救命恩人抓到军牢的消息已经在军营中传了个火热,再加之刚刚慧王殿下也说要对这人以礼相待,于是,两人沉默一瞬,各自出去寻东西去了。

    转眼间,帐篷埋在只余她一个,可贺云璃却抱起帐中榻上兽皮,独自走了出去。

    军营独一处的军牢帐篷是用来关押军中想要外逃,或是在寻衅滋事,打架闹事的士兵的,这里是营地,罪罚不管轻重,都只往一处拘。

    贺云璃之前和他们关在一起时就已经发现,这场战事持续太久了,数年下来,许多想要外逃的犯人不过是因为年纪已大,希望能在病死或战死前,回家探一眼妻儿的老兵。

    帐篷上的破洞已经坏了许多天了,每日冷风夹杂着冰雪往内倒灌,整个帐内与外头冰天雪地并无二致。

    可今天,忽然的,帐篷上的破洞却被人从外用兽皮堵住了,还拿了些麻绳粗针,简单缝好,虽然粗糙,但却牢固非常,吹了几日的冷风忽而停了下来,囚犯们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谁都不知是军中哪位好心的士兵在帐篷外帮他们修补的破洞。

    贺云璃再回帐篷时,已是两手空空。

    热水、食物、衣物都已备好,两名士兵看到回来的贺云璃脸色还有些不豫:

    “虽然你有功劳,可你毕竟是女人,劝你,还是不要到处乱逛!”

    两名士兵扭头离开了。

    贺云璃人走到浴桶附近,低首,热气氤氲中,她望见的,是浴桶中水波里十分陌生的一张容颜,就如同刚刚在大帐之中,她怔怔望着提剑要杀她的楚玚一样。那一刻,他眼中的杀意,是决然而陌生的。

    殳瑶在此刻也终于认知到,她不再是殳瑶,而是贺云璃,楚玚也不是穆玄。

    昔日落瑶仙山上,她回家时推门而入,那个忽而化作一身朱红长衫,一双桃花眼微挑,眼梢带笑惊艳她一世时光的小灵狐已然不在。

    他真的忘记了她。

    想及此,殳瑶已经放弃当面对楚玚讲讲他前世故事就带他远走高飞的想法,首先,在现在楚玚眼里,自己实打实只是凡人女子贺云璃,如果贸然对他说他前世是自己仙宠之类的,真的有可能被他当疯子一剑砍了。

    其次,就算他一时发疯真的愿意跟自己走,可自己要带他去哪儿呢?或者该如何逃离这幻境呢,这一点,连殳瑶自己都还没弄明白,更何谈救穆玄?她必须让他自己觉醒,如今她不在自己身体里,故而没有半分灵力,可穆玄或许不同,待他重得前世记忆,或许可借其灵力离开这幻境。

    让一个普通凡人自己想起前世,这肯定不容易,不过殳瑶并不灰心,或许慢些,或许难些,但她总能让穆玄想起她,更想起他自己。

    帐篷外士兵们操练口号之声不绝于耳,眨眼天色已黑,及至深夜,已经梳洗完毕的贺云璃于夜色之中远眺军营之中最大最高的那座帐篷,里面灯火通明,人影攒动,并无停歇的迹象。

    她默默远望一会儿,随即独自回了帐篷,吹灯休息。

    ***

    不过一夜之间,用于大庆军和羌夷军之间战中对谈的大帐已然搭好。地点就在两军对垒的中界线。两边主将们此时还未到,两边大军各自却已派出最精良的士兵分列排在自己军队所在一侧,

    大雪茫茫,天地混沌,风雪较前几日更加张狂,猎猎北风裹挟着坚硬雪粒扑砸万物。

    楚煜白带着楚煜城、楚玚和大庆军三名将军撩开了对谈大帐的帐帘。

    里面空空静静,尚无一人。中间一条长桌分隔大帐,两边座椅,分列两侧,大庆军挑了一侧落座。

    时间倏忽而过,帐中滴漏缓慢滴下,楚煜城忽而暴躁站起身:“不等了!皇兄,他们什么意思?叫我们来又让我们等?快一个时辰了,他们这是故意的?”

    一旁何礼忙道:“殿下稍安勿躁。”

    楚煜白却也脸色冷沉,对方如此张狂,明显是并不将他们几个年轻的皇子放在眼里。

    楚煜城却已顾不得许多,已然站起身的他转头向外,不料还未迈出步子,帐帘在此时已被人从外掀开。

    “对不起啊,诸位,我迟到了!”与这声音一同飘进大帐的,还有一阵十分诱人的灸肉香气。

    羌夷军的主将们,带着身后架在炉子上的灸羊肉,还有士兵们手中端的十数盘新鲜瓜果,羌夷小吃,一齐进入帐内。

    众人一怔,却见入帐的羌夷士兵领军之人,并不是他们往常所见的五大三粗,容颜粗犷的粗野男人,而是一个一身藏蓝长衫,手执折扇的公子,他个子虽高,但容貌儒雅,头发却并不束着,只闲散披着,偶有几根编得精巧的长辫,混入乌发之中。使整个人保有一丝异域之风。

    “诸位皇子殿下,在下羌夷王子必勒。”必勒躬手向大庆军几人见礼之时,食物们已经一字排开摆在长桌之上,银碳火红,羊肉酥软,香气扑鼻。

    楚煜城因为等得太久,怒气未消,只冷冷望了眼必勒的打扮,便冷声开口:“羌夷人就羌夷人,做什么学我们大庆人的打扮?还学我们中原人说话?不伦不类!”

    楚煜白表情微沉,低声喝道:“煜城!”

    不料必勒倒是淡然,他直起身,扫了一眼对面的人,既而缓慢落座:“因为王父从小就教导我,对于敌人,你总是越了解他,越容易打败他。”

    一语话落,楚煜城脸色一变:“你……!”

    不料话未及开口,帐篷入口处却忽响起一声清冷尖锐的鹰啸,下一刻,忽有一只黑翅白首的雄鹰自打开的帐帘飞入后,展翅绕着大帐顶端盘旋一周。

    大庆军人很少见野外飞禽,且这雄鹰展翅之时体型巨大,威慑力十足,一时个个表情诧异,来不及反应之时,那雄鹰却已扑扇着翅膀,缓缓停落在对面羌夷王子必勒的肩头。

    “对不起,让各位受惊了!”必勒表情淡笑,声音平和且有礼貌,“这是在下豢养的一只不足一提的小宠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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