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人群,二堂主还没有意识到那救命的绳索是绑在李清瑶建造的泥龟上,他只顾着火急火燎地进入下一个阶段——船上的人没事,就让李业成来亲自实行军令状,好好地教训一下李清瑶。
拉上来的船只顺利靠岸,上头的人死里逃生,个个都心有余辜,下来的步伐都有些许虚浮。
几个堂主冲在最前面,等二堂主靠近泥龟,才看见那救命的绳索正牢牢地绑在泥龟上,他脸色一变,回头想和一边的廖大使一个眼神,李清瑶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了移,挡住他的视线。
二堂主恶狠狠地盯着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没有接到中断指令的廖大直接按照原计划,一整个扑到最前面——这场诛杀李清瑶的大戏总是要有人率先出场,做最前头冲锋的丑角,二堂主和辛夫人是不会做这样有失身份的事的,廖大是最好的人选。
他人都没看清楚,扑上去抱着人的腿就开始嚎。
“帮主,还好您没事,要不是码头的泥龟出了事情,怎么会有这场惊吓。刚才那样危险,小人看着都……”廖大演惯了丑角,正抬头声泪俱下地控诉,对上的却是林壑一张板正严肃的脸。
他冷冷垂头看了一眼廖大,紧接着目光落在辛夫人和二堂主身上,缓缓扫射的目光如有实质,好似要看透到人心中去。
下头的人忙不迭地给林壑打伞,撑开的伞落在林壑的头上,被他冷冷扫开。
“水还没喝够吗?打什么伞!”林壑日常虽总挂着一张冷脸,可是少有如此严词厉色的时候,他一出声,还跪在泥水地中的廖大身子抖了两下。
他对于林壑的怕,甚至高于怕李业成,可是戏已经演到这里,不继续下去岂不是一个闹剧。
而且……当初李清瑶的叛帮之罪就是林壑亲自批的,也是他示意将人扔到棚户区的,林壑对李清瑶、对邹夫人一直是没有对辛夫人客气的……
廖大壮着胆子,蹬鼻子上脸,继续道:“林管家,银鹤曾立下一月之诺,说要建造出坚不可摧的泥龟,现在一月时间已到,她建造的泥龟却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必得按照帮规处置,才能够安一安兄弟们方才的惊吓之心啊。”
“是吗?”林壑那张万年不动的冰山脸上扯出一抹笑来,他看向未曾说一句话的李清瑶,问道:“银鹤,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父亲曾让陈堂主配合我一起修建泥龟,因此码头上的泥龟建造,我委托了戚老大监控,泥龟的用材和尺寸皆有图纸,林管家可以在戚老大手中看到那份图纸,与现在显露出来的泥龟并无分别。”
李清瑶看了一眼陈长治,陈长治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喊道:“戚老大!”
陈长治再怎么傻,也清楚自己在这场博弈中的作用——二堂主把他当做一把对付李清瑶的刀,想要咬死李清瑶,可也没有考虑过如果在他的码头上出了人命,他以后在帮中的处境。
亏得陈长治以前还一直被二堂主言之凿凿的青岩帮未来蒙蔽了双眼,也跟着他觉得青岩帮未来的掌门人还得是李业成的亲生儿子才好,不然怎么能抵挡得住方沿川和曹澄的虎视眈眈,谁知竟是他瞎了眼睛,差点把自己连同手下的兄弟一起坑了!
戚老大闻声走出来,瞥了一眼在场人的脸色,没有立刻动作。
“你还等什么!等着我们一起受罚吗?平日里我教你们老实,以德报怨,可不是把自己也能搭进去的!”陈长治指桑骂愧,二堂主自然是听出来了,他敛去嚣张的神色,有气发不出。
戚老大依言从怀中掏出一张油布,从里头拿出一张图纸,呈给林管家。
林壑草草地看了一眼,递给身后的人,身后自有通晓文书的人接过来看了,回道:“是银鹤的字迹。”
接着有懂行的人再接过图纸去码头泥龟旁一一测验,回来向着林壑回报,“不差分毫。”
“哦?”林壑饶有兴致地扬了扬手中的图纸,“那谁能告诉我,这泥龟外头的一层,是谁糊上去的?”
他一声高喝,一时间没有人敢应答。
“我同夫人们上山前,放在院中的石灰胚子曾经被人偷走,之后报上追查,一直没有结果。”李清瑶轻笑一声,感叹道:“可谓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林壑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了一圈,最后又落在李清瑶的身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今日之事,幸而没有酿成大错,一切还有回寰的余地,廖大,虚报……”
李清瑶在心中冷笑一声,心想林壑竟然是想要轻拿轻放了。
“李业成呢?”大夫人突然出声,打破了只有林壑一人说话的局面。
林壑不悦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廖大假报银鹤修建泥龟一事,本应重重治罪,感念其在帮中时日众多……”
“林壑,我问你话呢!”大夫人拨开人群,走到最前面,一直走到林壑的面前,“李业成呢?”
青岩帮帮外事务和内宅泾渭分明,几位夫人从来不会直接过问帮中之事,这样的意外从未发生,大夫人和对峙,几个堂主一时间不知道该拉谁,只能任由两个人在沉默黏密的气氛中剑拔弩张。
“帮主还有事情要办,不日就回帮中,大夫人忧心帮主本是好意,但不可乱了帮中纲纪,还望夫人……”林壑话还没说完,大夫人紧接着又打断了他的话。
“邹夫人死了。”大夫人云淡风轻说出令人瞠目结舌的话,码头上顿时一片寂静。
“你说什么?”半晌,林壑才回过神来,紧盯着大夫人的脸,咬牙道:“你胡说什么!”
几位堂主也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窃窃私语起来,目光若有若无地往李清瑶那处瞄。
李清瑶怔在当地,看着大夫人的背影,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是我杀的。”大夫人从袖口中掏出一只簪子,快速地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是我亲自杀的。”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有人认出那根簪子就是李业成送给邹夫人的定情之物。
真是疯了!这个女人真是疯了!
李清瑶咬牙,这和她们说好的一点都不一样,这个女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把簪子放下来!”林壑神情紧张地盯着大夫人,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根随时能要了她命的簪子。
大夫人冷笑一声,她举簪并不是为了自杀,而是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接下来的话才能好好地说话,没有人可以用任何方式阻止她说话。
这么多年,她终于觉得自己和林壑站在同一高度说话。
她也可以看着他慌张和紧张的样子,也可以打断他的话,这种上位者的从容不是她没有,而是她一直不被准许有。
现在她有了,是她自己争取来的,不是任何人赐予她的。
“李业成死了。”大夫人紧接着爆出更令人惊心的消息,“林壑,你能瞒得住谁?李业成死了,我要你告诉这里所有的人,他死了!”
只有李业成死了,青岩帮的统治才会重新洗牌。
“人死了,就没有价值了。我没有必要和一个没有价值的人说话。”林壑冷静下来,淡漠地看着大夫人,雨水早将她的鬓发淋湿,他看着她这副狼狈样子,像是在看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这样的眼神,大夫人早就看过,在她跟着邹夫人的流放之路同行,当她赶不上成为流民中的一个时,林壑就是用这样一个考究的眼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遍。
说了一句改变她一声的话——就她了。
在这之后,她曾祈祷过无数遍的幸运全部降临她身上,她祈求过千万次和珺娘的相遇水到渠成,她见到李业成,成功嫁给他,她困在青岩帮的后院,直到今天。
大夫人低下头莞尔一笑,她似是清楚地知道这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于是,再也不奢求林壑能在众人面前说出什么,能让她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这些,已经达到了她的目的。
“那把防身的匕首,我给了银鹤。”大夫人定定地看着林壑。
“你太任性了。”林壑瞳孔微缩,皱眉后冷声道。
“李业成死了,我没有什么价值了。”大夫人又笑起来,她笑起来是很明媚的,像是山茶花,只是这么多年的冷峻将她镀上一层凉薄的冰,叫她失了本色。
她低笑着,又高亢地尖叫,如痴如诉,如疯如魔。
“李业成死了!我也该死了……我应该给他陪葬!”大夫人仰天大笑,“珺娘也死了……是我杀了她,不,是李业成杀了她……是你们,是你们杀了她!是你们……”
手中的簪子猝然刺向脖颈,近处的一个堂主猛地飞扑过去,拦住大夫人的自杀。
终于有人叫喊起来。
“大夫人疯了!她疯了,快来人制住她!”
泥泞、血迹绽开在状若癫狂的脸上,像是诱人又危险的罂粟。
疯了……疯子的话是不可信的……
像是抓住了事情的合理解释,没有再去深究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或者,在林壑阴沉如天幕一般的脸色下,他们被迫寻找到一个最安全的答案,并说服了自己。
“宝珠!宝珠是个骗局哈哈哈哈。”大夫人被绑住手脚,她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在李清瑶的身上,忽地,她清亮的眼神中透出彻骨的悲悯,她在可怜李清瑶,她一个衣衫泥泞,被绑成粽子一样的人,居然在可怜李清瑶。
“将林夫人好生看管,关在后院,等帮主回来!”林壑怒道。
李清瑶目光微闪,她第一次,在旁人的嘴里,听到这个女人的姓氏——林。
她也姓林,林壑的林。
“夫人!夫人!”
在经过李清瑶的时候,林夫人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忽地扑到李清瑶的身上。
短短一瞬,李清瑶听见她在耳边诅咒一般的呓语。
“银鹤,你听过……伥鬼的故事吗?”
李清瑶毛骨悚然,只觉后背忽地冷下来。
“都是废物吗!一个人都压不住!”
林壑脸颊微微抽动着,他仿佛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在众人乱作一团的时候,他忽然拖着廖大泥龟的方向去。
“嘭——”巨大的人身撞入石头上的声音,廖大睁大眼睛,头骨陷在泥龟里,没了呼吸。
血顺着林壑的手指缓缓流下,温暖他冰冷的手,在血腥味中,他稍稍找回自己的理智。
面对着瞠目结舌的众人,他缓缓宣判。
“廖大,污蔑银鹤,以死偿之。”
不知何时,林壑的双眼已经布满血丝,他就睁着那双血眼,死死盯着李清瑶。
“银鹤修建泥龟有功,又兼在帮中颇有威望,就此在帮主回来之前,暂行帮主之责,一切事物大小,皆上报于我与银鹤,不得有误!”林壑目光缓缓转向辛夫人和林敬,沉沉呼吸了两瞬,继续道:“林敬,继续出去历练。”
所有遮遮掩掩的谋划在绝对的一言堂面前脆弱不堪,辛夫人身子抖了抖,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在一片沉寂中,李清瑶听见脑中的系统声音响起——【恭喜宿主完成修建泥龟任务,修建泥龟任务进度100%,任务奖励,危险预警,在重大危险事故面前,宿主会有第一感应,请在接下来的道路中相信您的第一直觉。】
暴雨倾盆,李清瑶一直没注意到的胸前伤口隐隐作痛。
坚不可摧的泥龟上,廖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他是唯一留在码头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