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从逢玉闹了那一遭后，整个冯家没人再敢轻视她和秦姨娘。
可逢玉清楚地知道，能有短暂的安稳日子过，不光是她那天那么一闹，更重要的是她的存在于冯府来说，或许还有不小的利用价值。
最近连宝兰的身后都有小婢女跟着“姐姐长、姐姐短”了，姑娘们一拥而来，让宝兰身上的活都少了许多。
“瞧你这意思，是觉得我平常太苛待你了？”
逢玉玩笑一句，手中石杵研磨不停。
“哪有，宝兰可不是这个意思。”
宝兰眨了眨眼。
秋日里阳光温柔，薄薄一层镀在逢玉的身上，愈发衬得她肤白若瓷。
光是娴静地立这一方，便有种娉婷秀雅的美感。
宝兰一时看得忘了神。
最近主子也不知怎么，竟然对香道上了心思，可这手法闲信纯熟，怎么也不像新手。
“小姐是在制香吗？”宝兰不禁问道，“奴婢愚钝，不知这是什么香的香方？”
逢玉头也不抬，“博古架上那本《香乘》，上面的古香香方记载得十分详细，我这几日也是无事，就跟着学学。”
“你若是也喜欢香道，不妨拿去看看，没事陪我玩玩也好。”
宝兰连忙摆手，“奴婢可没这爱好……看着就麻烦。”
她嘟囔的声音被逢玉听得一清二楚，逢玉只笑了笑。
“这香名叫‘华帏凤翥(zhu 四声)’，香气竟能用‘妩媚’二字形容，还回味甜甘……我从没闻过这种香，心血来潮便跟着书来制一帖。”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如书中所说那么神奇。”
“很简单么？”
宝兰看逢玉有条不紊的样子，不由问道。
逢玉停下手，微忖一番：“总共也就三大步吧，应当算是简单的。”
“我现在做的就是先将沉香研捣成粗粉，再混些小叶细檀香，然后鲜用郁金香，将其捣烂成泥，与香粉混合。”
“而后取干姜、茱萸子细粉混筛过两道，以蜂蜜搅拌成稠状，再同混合后的郁金香泥一起捏压成片”
“最后便是慢火溶苏合香汁，将香片置于苏合香液中浸泡两个时辰，取出阴干，再焙火干透就可以了。”
逢玉说得简洁，其实真正做起来还有她自己经验优化的几道工序。
可她不想让宝兰太过怀疑。
逢玉制香也并不是真的闲着无聊。
董婉递了花笺来邀她上门，她还要套些线索回来，自然不可能空手。
董李氏曾是她的老主顾，此人性情温婉，是个好相与的夫人。
她虽不能直接制陈家香给她，但她深知董李氏的偏好，便做了一帖她喜欢的味道。
香气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尤其是对于董李氏这种爱香之人来说，闻到喜欢的香气，比说一万句话都管用。
逢玉这帖香制成是在二日之后。
秋日融融，她便让宝兰在院子里支个衣架，边晒衣裳边熏新香。
馥郁芬芳的香气甫一钻入鼻腔，一下便能让人心情大好。
宝兰第一次闻到如此特殊的香气，不由自主地称赞。
“像是住在最奢华柔软的暖阁之中！”
宝兰第一次对香味有如此具体的印象，不由自主地觉得如此华丽的味道，用来熏衣裳太过浪费。
“我做的多了些，你只管拿去，剩下的放你屋里点着，日日夜夜闻个够。”
逢玉笑道。
“多谢小姐赏赐！”
宝兰此时完全忘了推脱，眼睛晶亮，只觉得自家小姐神通广大，光看书也能制成如此完美的香！
逢玉抱臂噙笑，“仔细些熏，别把我衣服烫出洞来，晚些时候随我去趟董府。”
宝兰一愣，“老爷最近不是不让女眷们出门吗？”
逢玉弯唇不做声，浅浅抿出一抹笑。
冯昌松如今对她有求必应，恨不得把她供起来。
董家递花笺来，只邀请她一个人，他知道后，还忙不迭地替她准备车马和伴手礼。
他越是如此“体贴”，逢玉就越是知道，她以后很可能会被冯昌松卖进一个“颇为显贵”的宅邸。
*
董府。
直隶知州算得上是都城新贵，门槛被擦得锃亮，连看门的小厮都挺胸抬头，神气非常。
逢玉的车驾刚到门口，董婉就提着裙摆来接了。
她一下车就看见小姑娘站在门口张望的神情，不由得笑了笑，“瞧什么呢，是怕盼不到我来么？”
“冯姐姐！”董婉招了招手，笑容殷切热烈，“你是第一个来我府上做客的娘子，我自然要隆重欢迎！”
董婉自小在礼县长大，又是家中独女，从小不受束缚，身上有着都城贵女没有的洒脱天真，像是枝自由生长的柳条，浑身上下皆透着勃勃生机。
逢玉总能在她身上看到一些自己曾经的影子。
当初陈家还没出事的时候，她也这么无忧无虑，每日脑子里装的全是原料、香方、制法，还有和逢仪比较谁制的香品质更高、味道更好。
逢仪……
印象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人，眼神明亮、尚有荣光，渐渐与前几日那个阴沉无常的面孔相重叠，逢玉只能叹一句：世事无常。
董婉还是孩子心性，恨不得将自己所有喜欢的东西都摆出来与逢玉分享。
皮影娃娃、琉璃连环、鲁班重锁……
“我还以为你会更喜欢一些簪花首饰，没成想竟然是这些奇巧玩意儿。”
逢玉摆弄着琉璃连环，慢慢解着。
“我都喜欢呀，只是那些随处可见，不比这些有意思。”
董婉看着逢玉，突然凑近她，鼻子一耸一耸，像小狗似的嗅闻。
逢玉微微往后仰了仰，笑道：“这是怎么了？”
“真像我娘亲。”
董婉眨了眨她黑亮的眼睛。
“什么？”逢玉失笑，“我这好端端的，又引起你什么遐思了？”
“你身上的香气，同我娘亲素日里喜欢的味道很像，你这是什么香？我娘亲肯定很喜欢！”董婉直言不讳。
逢玉勾了勾唇，“这是我闲暇时候自己做的，本就带来打算送你一帖，只是一直没得空。”
董婉霎时坐正，满脸期待。
逢玉见状，忍不住点了点她团团的嫩脸。
“还记得金明池边初次遇见的时候，我曾问过你身上的香么？”
“我平日里喜欢研究香道，尤其喜欢你身上的陈家香，我送这帖香也不过投石问路，想再打听打听关于陈家香的事。”
“你稍等等，我这就把我娘亲叫来，香道我不太懂，只晓得好不好闻。”董婉话音刚落，就招呼奴婢去把夫人请来。
“你不用害羞，我娘亲同我玩得好，在她面前你也不用拘着，更何况，你同那个卖香的掌柜姐姐相像，也同样喜欢香道，我娘亲肯定很喜欢你！”
“那么些年了，难为你们还那么清楚地记得给你们卖香的掌柜娘子，”逢玉不禁感慨。
说白了都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因香结缘，香没得卖了，关系自然也就断了。
逢玉真是没想到，在“掌柜娘子”消失的三年之后，还会有人惦念着她。
这份情谊很难不让人动容。
董李氏是个端庄温婉的妇人，脸上永远挂着笑模样，让人如沐春风。
逢玉以前很喜欢与她打交道，送了香后，偶尔也会留下来吃盏茶。
阔别三年再见故人，却互不相识，也只能在心中暗道一声：好久不见。
逢玉规规矩矩地请安，被董李氏一把扶住。
正如董婉所言，董李氏显然对她十分上心。
“无需多礼，婉儿难得在都城有个交好的小娘子，我这个做娘亲的可要替她好好留住。”董李氏玩笑道。
“你便是桐花巷的二娘子吧？”董婉领她坐下，眼中止不住的诧异，喃喃一句：“果然相像。”
“冯玉贸然叨扰，多有失礼了，还望夫人不要怪罪。”逢玉含羞抱歉。
“无事，方才听婉儿说，你有事情想要同我请教，是什么事情呢？”
董李氏温温笑着。
“小女钟爱香道，初见董婉时，便被她身上的香味吸引，所以厚着脸皮来问问，这是哪味香，又在何处能购得？”
逢玉认真道。
董李氏的笑容骤然顿住，不知是不是逢玉的错觉，总觉得董李氏看向自己的眼神之中，竟带了些审视。
“你……也爱香？”董李氏难掩惊异。
竟然连爱好也是如此相似。
“闺中无事，便喜欢摆弄这些玩意儿，上不了台面，只是个爱好。”逢玉不卑不亢。
“冯姐姐还会制香呢！娘亲你快闻闻她身上的香，你肯定喜欢这种味道！”
董婉言语之中透着一股炫耀朋友的骄傲。
董李氏此时的笑容却不太真切了。
“婉儿当时用的是陈家香，当初在江南一带流行，是我们还在礼县时惯用的香，只是那家店如今没落了，我们又迁居都城，如今我也不知道在何处能购得。”
“婉儿用的香名唤郁衡香，是陈家香的招牌之一，只是在都城约莫是买不到的了。我们如今用的也是之前的存货。”
董李氏所说的，与逢玉了解的没太大出入。
她有些失望，可仍问了一句：“董婉说之前还有个老掌柜来送过香，夫人可知后来那掌柜去向何处了？”
“陈家香后来好像换了人接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老掌柜应当是被辞回家了。”董李氏浅啜了口茶，“看来小娘子是真的对这‘陈家香’很感兴趣了。”
逢玉面不改色地对上董李氏打量的眼神，纯稚笑道：“谁让这味道那么好闻，现在又买不到呢！”
“看来我是真的与它无缘了。”
逢玉轻轻叹了口气。
“婉儿方才不是说你会制香吗？”董李氏歪了歪头，试探道：“我这儿还有些残香，你若是真的喜欢，可以割点给你，若是你自己就能制出差不多的，也能圆了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