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天际刚刚翻出鱼肚白,叩门声扯出与周公相会的水菱,她睡眼惺忪,拖着还未恢复掌控的身子前去开门,见村长带着歉意的笑站在门前,身后跟着近十人,房前摆着三口大红木箱子,飘出些刺鼻味。

    水菱侧开身子请他们进来,村长未挪半步,却也身微微侧,颇有些愧意道:“今日就由我家婆子给姑娘梳妆吧。”

    水菱朝他身后瞧去,村长夫人稍显富态,脸上堆着笑,很是有福相。右侧穆文君挽着她胳膊,静静望着她。再往后,各位妇人手上不是婚服就是一方方小盒子。水菱探探头,她没成过亲,因为是扫把星怕给人新婚喜事添去晦气,所以这近百年也未曾参加过谁的婚事,便是路上遇见谁家迎亲队伍她都急急避着走。因而眼下的一切她都稀奇得紧。

    妇人进了屋,男子都留在外处。

    村长夫人将婚服展平,水菱左扯扯右拽拽,穆文君轻笑,嫌弃地打下她的手,叮嘱道;“别拽坏了,等上了身再好好新奇!”

    水菱面上欣喜,穆文君盯着,倏然叹声气,被村长夫人轻轻一推,“你这丫头,平白无故叹什么气!这大喜日子,小心河神怪罪!”

    惊觉自己失言,心头一跳,皱紧眉苦恼道:“诶呀!瞧我这张嘴!菱丫头你莫往心里去!”

    她怕自己的话吓着这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连忙宽慰:“既然是神明,肯定怀着颗慈悲心,日后定会对你好的!”

    水菱摆摆手,将一方方木盒打开,毫不在意道:“无妨无妨,就是瞧不上我把我送回来也行!”

    这话把房中剩下的五人逗乐了,旁边一位妇人催着要紧着梳妆才行。

    水菱受不住这么多人看她换喜服,抱着衣服通过厨房和卧房连着的小门钻进卧房,穆文君不放心跟上,“我帮你吧!”

    水菱点点头,放她进来。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穆文君收检下木桌上的厨具,空出展开喜服的位置,平铺上去,纵然袖口落在地上,她也浑不在意,指尖在裙身金凤上游走,话里没有半分喜悦,反而带些哀求。

    “妮子和我说了,你不是凡人,而是一位小仙。想想也是,我日日居于家中,平日里甚少和你打照面,但你毕竟是我带回村子的。那时我去阿翁家,看你被一道士追着狼狈逃窜,我当时还想着这年头道士竟光天化日当起了人贩子。”

    穆文君笑罢,继续道:“可不论你是人也好,仙也罢,你都不是村子里人,你不该为村子去嫁给一个食髓剥皮的凶神恶煞。我闻神仙亦是会道死魂消的,村子的事不该连累你。我虽熟读诗书古籍,也晓得那不过是个招摇撞的无赖,可我仍然无从劝说阿爹放弃为河神娶亲。若是日后无水患发生那还好,可若是有朝一日稍有一点灾患,那便是父亲的错,那便是河神之怒!我无法逼迫父亲往后年岁日日担忧惧,若如此便是为子不孝!可我更无法眼睁睁看着一无辜之人平白牺牲,若如此便是为人不任!”

    “我身为村长的女儿,由我来嫁是最应该的。奈何爹爹舍不得我,娘更是死活不愿,可谁的命不是命呢?!”

    “所以当我求你了,你走罢,我来嫁!”

    水菱心生震撼,久久不能言语。她从未如此直观感受到一个凡人有如此生死大义,她不求苟活,但求无愧。

    穆文君转过身直直站在她面前,如同漠北的白杨,风沙覆不住,铮铮而立。她神情坚毅,掷地有声:“这些时日多谢姑娘不惧生死,以一人之身欲救百人,如此大义,文君拜谢了!”

    水菱惊愕,话如利刃激得她起身与穆文君迎面而立,梁阿嫂以妮子为码逼她应下作嫁,她本是心有怨念的。许多事,你自己本愿意去做,可一旦别人胁迫起来,那就有些变味了,就是自愿也会生出些不情愿。

    她起先以为穆文君只是想着巧言令色宽慰她两句,散些她心头的怨气,让她更加乐意出嫁。而她本就藏着私心,一方面赚着银钱乃至那些贺礼都可给妮子,二则更有缘由待在长皓身边为妮子寻些续命仙草。

    可此时穆文君傲然直立,感谢她的牺牲与大义,她登时面色赧然,手足无措起来。半晌才沉下心,缓缓开口:“我只是想着为妮子谋些银两,你不必如此介怀。村子里人也待我不薄,瞧这屋子还是村长让人给建的,为着妮子和村子我都是乐意的,也为着你当年的救命之恩,更是应该的。”

    穆文君摇头:“君子不当挟恩图报。不论如何,都不是我们推你赴死的理由。”

    水菱急了,只恨自己怎么这么笨嘴拙舌,末了只能无奈沉沉道:“我和那河神百年前也是打过照面的,他虽不是什么善神,倒也没恶到食人的地步,你别担心,我会好去好回的。”

    “其实罢,我从前也在些杂书里看见些讲河神的,”穆文君压低声音,惊恐道:“他们是吃人的,并且特喜欢吃些童男童女!”

    刚她不敢说这些话,怕无端把水菱吓着。那日妮子和她提起河神是青面獠牙的怪物,她方想起来从前在书上看过,连忙翻了出来,忧心得夜不能寐,她才越发觉得不能让水菱入这地狱无端受这惨不忍闻的苦楚!

    水菱骇然,原来在凡间河□□声这般差,转念一想,那长皓连烟霞斋的狐狸都没料理,实实在在是个不怎么称职的神,顺势添把火:“这清源河的河神确实不是什么善类,但是你放心,我们锦鲤的肉不怎么好吃的!”

    穆文君被她的话逗乐了,这才舒缓了刚刚的悲愤情绪,打趣道:“你原是只锦鲤?那你怎么这么瘟?”

    “......”

    水菱面色一僵,无言以对,瘟神非她意,奈何长皓坑!

    一个连公道都不给她这个卑微小仙主持的,竟然还位列十二神位,甚至还是战神!若不是打不过,不然真想打一顿!

    “所以还是我来嫁罢,你也知道我瘟,哪日瘟的他受不了,说不定就放过我了!何况,我这人虽然瘟别人,但是对于自己而言,还是总能保住一条小命的!”

    就像上次,差点命丧狐狸之手,就有连衡道长从天而降!

    “所以,快快换喜服吧。哎,你帮我弄弄!”

    两人回到卧房,村长夫人眼角微红,旁三位妇人都沉默,脸上难掩哀痛之色。

    水菱了然,这房子补隔音,他们是听见了刚刚的话。

    村长夫人声音沙哑道:“来吧,坐下上妆!”

    村长家富裕,村长妇人平日里还是爱涂脂抹粉的,穆文君虽也是女儿家,但一门心思苦读,对这脂粉事不甚懂得。三位妇人这瞄瞄那画画,锦鲤活脱脱成一大花猫。穆文君不忍直视,用水擦掉,自己上手,冷哼道:“我说吧,娘你的手艺不到家,就该从城里把那烟霞斋的老板请来!哎你莫动!”

    水菱听见烟霞斋三个字猛地一个寒战,穆文君额上瞄的桃花细钿飞出一笔,按住水菱的身子。

    村长夫人听见女儿的话有些委屈:“我请了呀!我进城了三四趟,那老板都不在,只有个小丫头说老板出远门了,估计两三个月才能回来。”

    “罢罢罢,我的错!”

    村长夫人冷哼:“和你那爹一个样!”

    画好面妆,便是绾发上珠钗,水菱不要他们插手,左插一只右挂一只,满头琳琅,繁乱坠着。

    “来来来,快卸下!好姑娘你再胡闹就赶不上时辰了!”旁边妇人有些无奈。

    水菱被压制住,由着他们罗列好簪、钗、步摇依次落入那青丝之中,村长夫人站在她身后,一手拾起一把檀木梳,梳齿从发间流向发尾。她静静瞧着铜镜中自己的模样,十五六的少女,鹅蛋脸,虽算不上艳丽,但好歹清丽。两弯柳叶眉,两片霞云,一点朱唇,稍稍一动,垂下的玉珠跟着摆动。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子孙满堂。”

    村长夫人口中念叨,心里竟生出了不舍之情,热泪盈满眼眶。穆文君已十九,仍没有婚嫁之意,她爹天天念叨就不该让她读书,书读多了就不像个女儿家了!她当娘的也很是为难,可只能两边劝着点,只怪自己怎么就把她生成了个女儿身?她这姑娘看起来温婉恭顺,可骨子里是个烈性子,耿着性子就是不嫁人!

    如今为着别家姑娘梳妆送嫁,不由得想着日后她该如何,心里酸涩无比。

    “咚咚!”

    屋外叩门,是等得急了,怕误了时辰。

    水菱盖上红盖头,在盖头落下前一刹那,她恍惚觉得,她好似真的要出嫁。

    穆文君扶着她出了门,坐进了花轿。

    末了还是小声道:“我会一直跟在你旁边,你要是不愿意了,路上就敲敲轿子,我和你换。”

    盖头往下斜了斜,水菱表示她知道了。但她不懂,都这时候了,穆文君要如何换?

    莫不是打算扯了盖头盖自己头上跳下去?

    昨夜陆越送来一封信,是妮子写的。

    妮子让她快离开,所谓河神娶亲,不过是一件荒唐事。他们在那水流最湍急处修了高台,良辰一到,新娘要从高台上跃入那滚滚江水中,如此便算嫁给河神了。她的命不要紧,她本就是短命之人,能有水菱这么个朋友,已是幸甚至哉!

    娟秀的簪花小楷,有些字已经被晕开。

    从前还是有些怕的,也想过逃,可她们越是劝她离开,她反而越是迈不动步子。

    落了轿,穆文君掀开轿帘,攥紧水菱伸出的手,牵着她一步步向前。

    穆文君手心都是汗。手微微颤抖,纂的水菱是越发紧了。水菱另一只手轻轻搭上两人握紧的手,轻言安慰:“别怕。”

    穆文君摇摇头,浑身紧绷,惊涛骇浪声如一击击鼓槌,重重擂在她心头,声音发颤道:“听到没?我怕你会死——水菱,你会死的!”

    “我虽然窝囊不善修行,但是还不至于这点江水就能让我道死魂消。”

    水菱松开穆文君的手,让她站在台下。她怕这人脑子一热,就跳了下去,所以还是自己独自上高台最稳妥。

    村长站在高台下,谦然道:“对不住,姑娘!”

    水菱快意一笑:“无妨!”

    身后的上百人的目光凝聚于她一身,她不知道这灼灼中是否有妮子的一束。如果她没来,那就更好了。眼下春汛时节,淫雨霏霏。她若是来了,恐怕又要着凉。

    风卷起红盖头一角,雨丝破裂,趁机袭在她脸上,唇上。

    猎猎风起,寻常人家娶亲都挑个惠风和畅的好日子,河神娶亲挑个细雨连绵、江涛澎湃的日子,倒也别有风味。

    水菱一手提着前侧裙摆,一手扯住红盖头,一步一步踏上高台。

    若是她来了,恐怕要担心了。

    水菱立在高台上。

    “吉时已到!”

    台下壮汉子大声嘶吼,一锤用力敲在锣鼓上。低下江涛卷起数米高的水幕。好似被惊吓住一般,重重砸下,宣泄自己的怒意。

    水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君儿!”

    村长惊惧声杀进她耳中。

    她手上稍稍一松,红盖头转瞬起舞,侧头,看见穆文君迎面冲上来,红盖头不偏不倚盖在她脸上。

    可真是阵好风。

    水菱纵身一跃,浪刚想把她卷入怀,就见一条白龙破水而出,旋即卷她入怀,跃入水中。

    耳畔传来穆文君的嘶吼,身子没入水中,一同隔绝了这悲痛之声。

    水菱睁眼,没有盖头的阻绝,入眸就是一抹白,长皓搂着她,冷面,轻轻扫了她一眼,嗤笑:“这就是他们给我挑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夫人?”

    水菱贴在他身上,他手从她腰际处向上攀,扣住她的右肩下侧。

    这是第一次他们如此相近。

    十分怪异。

    她推开他,嗫嚅道:“也不至于很丑吧。”

    唉?不对!她记得村长说过会将她的名字供奉在河神庙以便河神提前知晓,所以他是不知道吗?不过他竟然现出真身来迎亲,这倒是大出所料。说是迎亲,但是一身素衣白裳,也不似个新郎。

    长皓淡淡道:“甚丑!”

    连衡大笑一声,将手里的酒壶砸向长皓,但被避开,抱剑从门前的柱子后跳出来。

    “嫌丑?给我吧!刚好我游山玩水缺个伴!这条小鱼我喜欢得紧!”

    长皓飞去一个眼刀:“滚!”

    “连衡道长!”水菱尖叫,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到救命恩人,更没想到这位救命恩人竟然还认识长皓?!

    “水菱姑娘,哦不,今日是否应该唤声嫂子?你那日不是说要请我喝喜酒吗?我这不就来了!”

    水菱小心翼翼看了眼长皓的脸色,连忙摆手:“不不不,你叫我水菱就行了!”

    长皓前脚踏进门,连横后脚想跟进。长皓漠然道:“滚出去,门没修好前,不许踏进半步!”

    连衡讪讪然,退回半只脚。

    水菱瞅瞅门又瞅瞅连衡,瞬间明了这是他的手笔!

    “还不跟上?”

    “来了,来了仙君!”水菱同情地望了连衡一眼,忙不迭跟上。

    这连衡道长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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