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心柳落脚中原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五个随从先回仇皇殿。
而她自己，却优哉游哉地在宁芳闲逛。
“为何不回仇皇殿？”江云跟在她身后，冷冷发问。
“为何要回仇皇殿？”仇心柳转过头来，扮了个鬼脸。
如果对方不是傻子，多少都能领悟到，他被骗了。
然而江云却偏偏像一个傻子，继续问道：
“什么时候回仇皇殿？”
仇心柳噗嗤一笑，道：“你还真信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到大最喜欢骗人了。”
江云皱眉：“你想做什么？”
“我？”仇心柳眉眼弯弯地看着江云，道，“我不是说了吗？带你回家啊。”
“……”
仇心柳在前面蹦蹦跶跶地走了几步，突然垂下双肩，在夕阳之下拉长的背影显出几分落寞。
“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了。”
江云的心里，莫名抽过一丝心疼。
她没有家了，可他却有了新家。
但他们，曾经拥有一个共同的家。
“所以——”仇心柳忽然转过身来，摊手的样子像一个无辜的小女孩，“我也没办法带你回家了呢。”
江云沉默了一瞬，终于牵动了嘴角，“你到底想做什么？”
仇心柳再度背过身去，她似乎不打算说话，就这样从夕阳西下站到了月上树梢，那站立的姿势像是要把自己融入月色之中。
而江云也不催她，就这样默默看着她的背影，两个人维持着一前一后的姿势，仿佛可以站到地老天荒。
宁芳的夜浓墨重彩，像一口巨大的锅，吞没了一切的喜怒哀乐。
就当两个人快要被误认为石雕的时候，仇心柳突然开口了：
“蛊毒之事与济州妖师有关，我需要你找到风行骓师父，吸引济州妖师出来。只有她，能解蛊毒。”
江云的脑子还在努力消化刚刚仇心柳传递的信息，就听到仇心柳转过身来嘻嘻哈哈的声音：
“与其说你的家是仇皇殿，倒不如说是剑庐更合适吧？”
江云在剑庐习艺八年，这个说法的确不能算错。
可是济州妖师和风行骓有什么关系？
而华紫音等一干祁族人又是何时中的毒？
仇心柳又是如何得知是济州妖师放了蛊毒？
太多的疑问盘亘在江云心头，他不知应该先开口问哪一件事，于是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一向如此，他习惯于沉默，而她习惯于念叨。
这个习惯，哪怕两人已经天各一方很久很久，也不曾改变。
果然，仇心柳叽叽喳喳地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的问题很多。我长话短说，济州妖师重现江湖，直接找到了我。她要我帮她引出风行骓，否则所有中毒的人都会在一个月之内暴毙而亡。至于为什么要找风师父，我也不知道。”
江云皱了皱眉，想要理清这其中的关键信息。
“至于你的紫音……”仇心柳顿了顿，冷笑一声，“是她自己没事找事，才惹火上身的。”
“什么没事找事？”
可是仇心柳却闭嘴了，无论过了多久，她再也没有开口这个话题。
距离华紫音中毒，已过去了二十天。
他们只剩下最后的十天。
江云提出御剑飞行，玄霜横立于半空，江云一跃而上，然后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向了仇心柳。
这幕情景似曾相识，曾经无数次在他们出任务的时候上演。
但是距离仇皇殿灭亡，已经过去六年了。
距离江云和仇心柳的最后一次见面，也已经过去五年了。
仇心柳看着江云的手，撇了撇嘴，然后冷冷道：
“我记得你可以幻化出剑气，让其他人乘风御剑。”
她说的，正是神武宫一战后，江云为江瑕和华紫音等人化出的剑气。
那时候，她沉浸在失去父亲和好友的悲伤中，想和天崩地裂的碎石瓦片同归于尽。而他忙着为所有人开道，一遍遍消耗自己的真气，让江瑕、华紫音、黑惜凤、顾小纤等人逃了出去。直到最后，他连拉带拽，把伤痕累累、血泪交加的她从废墟堆里带了出来。
那是最后一次，他和她同乘一剑。
江云一愣，他太习惯带着她一起御剑了。以至于，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能幻化剑气。
“你会吗？”
这回换仇心柳愣住了。随即她哑然一笑：“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我又不是第一次御剑飞行。”
但你却是第一次单独御剑飞行。
江云在心里想着，叹了一口气，然后修长的手指对着虚空一画，一柄亮着金光的剑从无到有，出现在了仇心柳的眼前。
仇心柳轻轻松松地坐了上去，然后催促江云道：
“还不快走？”
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江云和仇心柳已经落脚剑庐。
山上竹林虚虚实实，竞相遮掩。潺潺流水淌过脚边，湿润了一路乱世嶙峋。仇心柳在剑庐的山路上蹦蹦跳跳，轻车熟路。江云有些哭笑不得地跟在后面，想是自己习艺的地方，她比他更熟悉。
这也难怪，小时候，每到冬天，仇心柳就会裹着毛茸茸的雪貂裘，再让下人背着两坨厚重的棉被，以上山探望义兄的名义，跑来逗风行骓师父开心。那不正经的老头儿，倒是很喜欢这个不正经的女娃儿，每次都带着她在山里飞来飞去，不亦乐乎。
只有当时还是解星恨的江云，双手捧着重如铅的棉被，还要练习御剑飞行。许多次，他都不堪重负，从剑上摔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可是风行骓对这个徒儿分外严厉，纵使江云满身是伤，仍旧督促他日夜苦练，不得怠慢。
那时候，以送棉被给解星恨过冬为由的仇心柳，都会躲在风行骓身后笑得花枝乱颤，不得不让江云怀疑，她一定是为了当初在地牢的那一剑，岁岁年年地筹谋如何报复他。
想到此间，江云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抽了抽，但很快，那笑容就变得有些勉强。
他看着仇心柳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仇心柳与风行骓的关系不差，她即便单独上山，也能请得动风行骓，为什么非要他一起来呢？
难不成，是为了破坏他和华紫音即将举行的婚礼？
倘若真是这个理由，不知为什么，江云反倒觉得舒了一口气。
可若不是呢？
“死木头，你怎么还不跟上来？”仇心柳在远处向他招手，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幽幽山林之间，如晨风般拂过他的脸颊。
两人一前一后，总算是来到了剑庐正殿。
可是，却进不去。
仇心柳一巴掌拍在屋外的结界之上，恨恨道：“上次来就碰到了这个鬼玩意儿，这次来还是它！”
江云突然明白了仇心柳为什么喊他过来。
每次风行骓闭关，都会在屋外布上结界。那结界无形无色，就像一口透明的锅盖，自上而下笼罩了整座屋子，无论是从前门还是后门，从侧边还是屋顶，无人能够突破这层“玻璃网”，主打一个密不透风，坚不可破。
“师父的结界，不可轻易破解。”
“你这话的意思，是没能力破，还是没胆子破？”仇心柳转头看向江云。
江云上前伸手触摸那如铜墙铁壁般的结界，手指微微向里凹陷，然后立刻被弹了回来。他退后三步，道：“这不是普通的结界，寻常刀剑攻破不了。”
“你的天外飞仙呢？”仇心柳带着三分戏谑问道。
“……”
天外飞仙当然可以攻破结界，那是连炼狱池都能劈开的绝技。
但是，有必要么？
像是猜出了江云的想法，仇心柳冷哼一声：“你若不破结界，华紫音的命可就没了。”
江云抿了抿嘴唇，有些疑惑地看着仇心柳，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你这么做，就是为了紫音？”
“呵呵……”仇心柳笑了，那笑容中带着七分不屑，还有三分苍凉，“你不信吧？毕竟像我这么恶毒的妖女，怎么可能去救一个我曾经痛下杀手的人？”
“痛下杀手？”江云突然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大的机密。
可是仇心柳却话锋一转：“中蛊毒的不止华紫音一人，你若是不想累出更多条人命，就帮我破开这结界。”
“破开结界，剑庐将不复存在。若师父在里面……”
剩下的话已不必说。
天外飞仙这样的旷世绝技，出鞘即为生灵涂炭，无一幸免。
破界等于杀死风行骓。
可是仇心柳并不接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对着结界，冷冷道：“你到底破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