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好冷。

    许青菱是被冻醒的,她感觉自己冷得像是在冰窖里,手腕和脚踝传来阵阵刺痛。

    脑袋昏昏沉沉,走马灯般闪过各种画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僵冷的身体终于能动弹了,她努力撑开自己的眼皮。

    四周一片漆黑,许青菱晃了晃已经木掉的脑袋,懵了一会才想起来——醒来之前,她喝醉了,躺在出租屋的地板上。

    她已经有半年没法在床上睡觉,只有蜷缩在地板上才能勉强睡着。

    许青菱试着支起身子,才发现不对劲,这里分明是户外。她全身上下湿透,下半身还泡在水里,上半身则躺在干硬的草地上。

    耳畔只有冷风吹伏堤岸边杂草的窸窣声,冰冷的雨滴砸在她的头脸、脖颈之间,冷意从胸口处一点点洇开。

    虽然是夜里,借着远处星点的灯光,许青菱还是很快辨明了方向。这里是浔城城郊的落星河,上小学的时候她经常来这边挖荠菜和藜蒿。

    后来许德茂把城中村的老屋翻盖成五层楼房,在家开起了超市和宾馆。一放假,她得待在家里帮忙看店,从早到晚被扣在柜台后面,一点自由都没有。只有吃过晚饭,她才空闲下来,拉着当时的好朋友宛月来这边,在河堤上散步,站在裸露的河床上眺望远处的铁轨。

    那时候,她满脑子全是对未来的憧憬和渴望。

    久远少女时代的往事涌上来,许青菱胸口一阵冷。她站起来狠狠地跺了几下脚,对着漆黑的夜空吼了几嗓子,努力将刚才想起的人从脑海中驱离。

    环顾四周,僵冷的大脑渐渐回温,她终于搞清楚了来龙去脉,她又回来了,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夏天。

    那年高考结束,她考上了大专,父母不让她去读,她半夜来到河边,气得想跳河自杀。

    这事后来很多年想起来,许青菱都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当年还是太天真,以为她死了,会让她爸妈后悔一辈子。

    许家三个孩子,许青菱是中间那个,上头有个姐姐许红茭,下面还有个弟弟许俊文。三个人里头,许红茭最有出息。大学念的是京大外语系,毕业后进了外企工作,一个月基本工资就四千多块,加上各种津贴和年终奖,年收入能达到七八万。

    十几年前,这个收入已经足以让邻里街坊眼红了。许红茭模样好,收入高,又找了条件不错的对象,简直是城中村飞出去的金凤凰。

    相比之下,许青菱和弟弟许俊文就要逊色许多。许青菱从小爱画画,学习很一般,吊车尾考上了浔城一中。许俊文最差,连高中都没考上,花钱给塞进了一中,比许青菱低一届。

    许青菱今年参加高考,前几天分数线出来了,她被浔大美术系的专科录取了,她爸妈却死活不肯出钱让她去读。

    不管女儿怎么闹,夫妇俩就是不松口。

    其实,许家条件不算差。许青菱父亲许德茂祖上三代都在浔城橡树村住着。前几年城市扩张,橡树村划到城区,耕地变住地,村民个个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

    许家那两层青砖瓦房位置不错,临街对着大马路,对面就是浔城医院。许家两个儿子,小儿子许德佑是橡树村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端着国家饭碗,又娶了个很有背景的媳妇,自然看不上老家这个瓦房,便把名下那层屋让给大哥许德茂。

    许德茂后来找亲朋好友借钱,加上大女儿上班后每个月给家里的钱,咬牙又加盖了三层,变成了个五层小洋楼。

    一楼开超市,二楼住家,三到五楼开宾馆。

    赶上农民工进城潮,宾馆一开张就红火得紧,生意好得一年就把外债还了一半。一家人守着这城中村的房子,光景也还不错。

    许家夫妇俩不想让二女儿去上大学,除了舍不得钱,还有别的盘算。因为计划生育,大女儿许红茭打小被他们送到乡下亲戚家寄养,一直在那待到小儿子许俊文上小学才回城,也因此红茭跟家里一直不亲。大学就考出去了,工作也离得远远的,一年最多也就回来一两次。

    夫妇俩盘算着两个闺女总要有一个留在身边的,不然以后老了连个照应的都没有。老二打小跟在他们身边,心肠好,性格也不像她姐那么冷清。夫妇俩想着把老二留在身边是最好的,再说他们年纪大了,俊文还在读书,家里这么一大摊子生意,需要人搭把手。

    既然老二以后留在身边,帮着一起看店做生意,根本没必要花那么多钱上大学。况且,老二和俊文挨得近,过两年俊文就要参加高考,到时候同时供两个大学生,负担也太重了。

    在这事上,许德茂和吴桂芬早就达成了统一意见,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红脸。吴桂芬在床上哼唧了好几天,一会喊“头疼”,一会喊“腰疼”。许青菱吃软不吃硬,原本就心疼她妈生三个孩子,落下一身病,里里外外操劳,还要受她爸的气。

    闹了几天后,许青菱最后还是妥协了。

    现在想想,上辈子她可真好骗。那会她要是知道许俊文高考的时候,连专科都没考上,家里却花一万块钱把他塞进电大,恐怕会气炸。

    许家三个小孩,最后只有她没有念大学。这事在后来很多年,都成了许青菱心里头的一根刺。

    有时候听姐姐和弟弟凑在一起说大学生活,她只有羡慕的份。那时更让她难受的是,那年沈栾考上了浔大经管系,成了天之骄子,而她连大学都没的念,每天帮家里站超市,和沈栾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

    远处铁轨上一辆火车呼啸而过,打断了许青菱的思绪。

    她回过神,看着漆黑的夜空中亮起的耀目的火车头灯,拧了拧衣摆和裤腿的水,沿着河堤往城里走。

    *

    城东紫金山庄,许德佑和傅娟正心神不宁地坐在电话旁。

    往常这个时间点,夫妇俩早就睡下了,今天却忧心忡忡,还在等消息。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夫妇俩浑身一凛,傅娟和丈夫对望一眼:“是不是沈家那边派人来了?我去看看!”

    傅娟起身去开门,打开门吓了一跳,一个浑身上下湿淋淋的人影正站在门口。

    许青菱走了半个小时的夜路,全身上下湿透,看着记忆里气质温婉的小婶,鼻子一酸:“婶婶!”

    傅娟这才看清楚小侄女来了,一边喊“德佑”,一边拽着小姑娘进门。

    大哥家三个孩子,傅娟和小侄女是最熟的。小侄女和她外甥沈栾都在浔中念高三。这孩子平时文文静静的,一放假就在家里帮大哥大嫂看店,是个心疼父母的孩子。

    可惜大哥夫妇俩,这两年做生意赚到钱了,眼皮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短浅。

    看小姑娘浑身湿透,像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傅娟念叨道:“你这孩子,外头雨也不大啊,你咋全身湿成这样!”

    小侄女这个点到来,许德佑也很意外:“是不是家里出啥事了?”

    叔叔婶婶在紫金山庄的住处,许青菱小时候只有过年的时候来过,凭着脑子里仅存的一点点印象,才找到这,这会子又累又渴。

    傅娟看小姑娘脸色青白,浑身湿透,还喘着粗气,忙给她倒了杯温水,又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

    叔叔婶婶脸上的关切,让许青菱彻底放松下来,平复了一下心情,坐下来把她爸妈不肯出钱供她读书的事说了一遍。

    许德佑是许家第一个名牌大学生,念书的时候成绩很好,大学的时候更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大学毕业后,他没有选择继续深造,也没有跟随下海潮创业做生意,而是进了一所中学当物理老师。

    因为当老师的缘故,许德佑对后辈的考学十分关心。他这个侄女打小不像她姐姐那样出众,能考上浔大的大专,看得出来这孩子也是使了全力了。

    况且,据他所知,浔大的美术系实力并不弱。即便是大专生,在社会上也供不应求。

    听侄女说完,许德佑很生气:“这也太不像话了!再心疼钱,也不能不让孩子读书啊!这不是毁孩子前程吗!”

    自家哥嫂什么德性,他比谁都清楚,当年了为了生儿子,硬是把大女儿红茭送到乡下去躲计划生育。好在红茭自个争气,考到京市,毕业留在那儿了。

    许德茂夫妇只生了个儿子,现在还在读初中,正是叛逆的时候。

    和丈夫只是城中村普通家庭子弟出身不同,傅娟家世要好很多。傅家是公安系统背景,傅娟自己在公安部门供职,平时对儿子也以严厉管教为主。

    看到乖巧懂事的侄女,她却是一点也严厉不起来了,抓过许青菱的手拍了拍,温声道:“这事我和你叔叔既然知道了,就不会放着不管。今天太晚了,你等会先回去,免得你爸妈担心。”

    许德佑没想到妻子这么快摆出态度,紧锁的眉头瞬间松开,叮嘱侄女:“你先把录取通知书保管好。你爸妈那头我去说。你放心,不会让你没书读的!”

    许青菱今天来这就是为了这句话。上辈子,受父母的影响,她一开始和叔叔婶婶一家走得并不近。当年叔叔听说她考上了大专没去念,一个劲地表示惋惜。看她一天天在家,帮忙看超市,婶婶还介绍她去沈安吾的公司上班。

    她知道在上大学这事上,真正拿主意的是她爸。许德茂这人性格固执刚愎,这些年做生意顺风顺水,也只有弟弟弟媳说的话他能听进去一两句。如果不是弟弟弟媳,他一个城中村的小个体户哪能和傅家沈家攀关系?

    况且许家那块宅基地,论起理来,有许德佑的一半。村里人背后都说许德茂占了弟弟的便宜,时间长了,许德茂心里头也不自在,感觉平白在弟弟那矮了半截。

    该说的都说了,许青菱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已经快十一点了,她站了起来:“叔叔婶婶,那我先回去了。”

    许德佑从沙发上拿起一件衣服披上:“太晚了,我陪你到小区门口,给你叫辆车。”

    许青菱亦步亦趋地跟在叔叔后头,这个小区是别墅区,让她原路走到门口,还真不一定能保证不迷路。

    傅娟正准备起身送侄女,身后的座机发出一阵急促的铃声,她转身一把接了过来。

    许青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焦急的女声,没多久便听到婶婶问那头:“安吾还没找到?别的区的派出所打过招呼没有……”

    许青菱心头一悸——沈安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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