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陆时祯刚下朝,便得到高祺的传报,太后要他速去永寿宫一趟。

    他答应得很快。

    这是本能的反应,也是被驯化之后的结果。

    都说登上皇位的天子,无论主动还是被迫,俯瞰众臣跪礼时,不可避免会产生对权力的掌控的渴望,但是陆时祯清楚地知道这不包括他。

    母亲从前被现今的太后被推出去承宠,却并不受先帝喜欢,只得了官女子,后生下他名义上是放在中宫身边抚养,实则丢到杂物间让娘俩自生自灭。

    那处逼仄狭小的房间是混沌无光的,陆时祯曾经最希望的就是能和母亲一同在盛日下行走,不受人鄙夷。

    没想到上天实现了他的愿望——先帝晚期各子夺嫡,死伤无数,以至于活得像暗渠蚁蛆的他最后空手接下龙位。

    可惜母亲因久久不见天日而得了暗病,等不及儿子登基就草草去了。

    那天他被困在华丽的宫殿中,殿外围着好几层的禁军。他不被允许恸哭,只是努力将身体蜷缩起来,把头埋入双臂之间,脸贴着冰凉的石板躺了一夜。

    陆时祯想到头疼欲裂,最后觉得阴渠或许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可暂时回不去,他被架着要做好王氏的狗。

    王氏不愧是世家门阀之首,深谙驯化之术,懂得该给他一点甜头好继续操纵,于是在近日放宽了对他内务的控制。

    现下陆时祯选了一件天青色的常服,取下冕冠,头束玉冠。

    他十二岁登基,身形犹长,如今八年过去,兼有玉馔珍馐滋养,穿上合身的服饰也显出几分俊逸矜贵。又因他寡言,沉默时眉宇间俱是冷淡之色,平添疏离和高不可攀之感,些许不近天子的宫婢初见他时,也会被唬得不敢造次。

    他坐在御撵上,远远瞧见几个宫妃从永寿宫出来,高祺知晓他的习惯,等宫妃走远才带人入了永寿宫。

    陆时祯步履平稳,走至端坐高位的王太后前,屈膝叩头请安。

    王太后的近侍皆是从王家带进宫的,此时见了帝王行礼,也如主子一般倨傲地受了礼。

    若没他们王家,陆时祯怎么登的上帝位?他应当感激涕零。

    殿门敞开,外面的太阳已然完全升起,射入几道辉光,将正殿照得明亮,给地上的人镀上一层有温度的金光。

    王太后晃了神,模糊间将陆时祯看成了先帝,待反应过来后,面色倏然暗沉。

    先帝当时亲自上门求娶时,穿得也如现在的陆时祯,是个翩翩君子,瞬间俘获少女的心,但真正入宫后,明珠变蒙珠,帝后恩爱有加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幌子。

    王太后的锐目在陆时祯脸上逡巡,只见他鼻梁高挺,棱阔分明,带有先帝的影子;肤色白皙,唇形偏薄却坠有唇珠,肖似死去的生母。

    生得真恶心!

    她皱紧眉,内心翻涌着怨怒,也不喊起,涂满赭红的嘴动了动,道:“哀家不喜欢你这套衣服!烧了它,不要再让哀家见到!”

    “儿臣知晓。请母后恕罪。”陆时祯咬字清晰有力,连同完美的仪态,仿佛恳切至极。

    王太后这才稍稍舒气,单刀直入道:“皇后那里你去一趟,多问问她的身子如何。”

    她没有也没必要过多的解释,只需直接向陆时祯下达命令。

    侄女今日早起接见新人,贵妃那去的人只会更少,但为了杜绝新人鲁莽顶撞的情况,她打算让陆时祯露个面,以显皇上对中宫的看重。

    至于皇上的出现会不会让妃嫔生了邀宠的心思,就看她们够不够胆违逆王氏。

    “是。”陆时祯再叩首。

    -

    此时坤宁宫的人又多了点。

    “嫔妾来迟,还望皇后娘娘恕罪。”罗贵人做足恭顺的姿态,福身道。

    姜常在有样学样,表现并不出彩。

    “起来吧。素喜。”王皇后示意近侍递块湿巾让二人擦擦额间的汗,继续问道,“母后那边可好?”

    罗父是王氏门生,才能平庸,但左右逢源的本领极高,在官场上混得还行,也找准门路让女儿入宫做娘娘,想着能让罗家更上一层。罗贵人本人较为矮小,脸上还有褐色点斑,明白自己肯定不是做宠妃的料,就卯足劲讨好太后和皇后。

    识趣,嘴甜,有点脑子,这都是太后下的评价。

    她攀上高枝,但却时刻不忘关注后宫众象。随着大公主的长大,当真被她隐约察觉出,姑侄二人似乎出现分歧。

    这一次她选择了太后。

    很简单,因为皇后看着不像是能够活过太后的,但她面上是不会表露出自己的偏向。

    罗贵人回道:“谢皇后娘娘。太后和娘娘的感情真好,她也问嫔妾,皇后娘娘近日身子可佳。娘娘放心,太后身子骨硬朗着,她还让您多注意休息。”

    乔鸢眼尖扫到她今日穿的是重台履。这种鞋头部上翘且为高底,对拉长身型很有用。

    看来罗贵人也不是如她表面穿得老气那样,不在乎自己的外在。

    “这就是乔常在了吧?是个妙人。”罗贵人对乔鸢的目光极为敏锐,当即装作不经意回头,却盯住乔鸢,又扯上徐答应道,“徐答应早早来了坤宁宫,想必也是想膜拜乔常在的美貌吧?”

    这话说得比得上捧杀,还是拿徐答应来作配,可是徐答应是要入王氏的门槛,所以有气也只能朝着乔鸢撒。

    徐答应却不愿被当成筏子,眼神顿时慌乱起来,像是要急着解释,又半天吱不出声。

    杜充仪飞速瞟了眼王皇后,见其啜饮清茶不予插手,也犹豫起来,就是这迟疑的片刻,便听到乔鸢轻柔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后宫的花这么多,不过是各花入各眼,嫔妾不打眼的。”

    “确是各花入各眼,可妹妹谦虚了,妹妹这入眼,一下便入了太后的眼。”

    乔鸢难得犯了迷糊。

    按道理,当初既是太后看中了她,那罗贵人应该会将她看成一条船上的人,可现下接连为难,倒把她放在敌对面。

    是怕她抢了自己在太后身边原有的位置?还是仅仅因为她多看了几眼脚下的鞋,就被会错是鄙夷的意思,所以恼羞成怒?再是帮着皇后敲打她?

    想不明白,她索性只专心应对眼下。

    “蒙太后娘娘垂怜,嫔妾必多抄写佛经,替太后祈福。”乔鸢好脾气地起身朝罗贵人蹲了蹲身。

    “瞧瞧这小嘴,伶牙俐齿,这身段,婀娜多姿,改天带你上太后那儿,让她也高兴高兴。”

    “太后忙着宫务,还需罗贵人帮衬。”杜充仪见罗贵人咄咄逼人的架势,连忙两碗水端平拉架,“乔常在有心了。本宫那留着些佛经拓本,回去便差人送你几本。”

    王皇后也面容严肃道:“好了。在宫里不能光靠表面功夫,若有时间便多修修内功。”

    罗贵人这才转过身去作罢,嘴脸变换极快,立即跟上大部队,一起齐声应是。

    这时素喜眼角看到殿外似永寿宫的宫人来了,碎步外出,片刻带来第四则消息:皇上待会来坤宁宫。

    “皇上要来?皇上对娘娘真上心。”罗贵人捧了脚,随后又率先利落站起,语气调笑道,“那嫔妾先回秋宁宫了,也免得让嫔妾后边的妹妹们不敢走。”

    虽说低位妃嫔该礼让高位妃嫔,但是罗贵人的意思明眼人都懂,她是在替皇后赶人。

    徐答应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咬咬牙,紧接着站起跟在罗贵人后面告退。

    杜充仪未介怀位分低于自己的两个妃嫔先走,柔声告退,而姜常在则瞅准时机抢于乔鸢前面起身先走。

    妃嫔们来时稀稀疏疏,去时也松松散散。

    一时间只余乔鸢最后一人。

    “嫔妾告退。”她心态极稳。

    王皇后依旧像个关心晚辈的姐姐般,叮嘱道:“近日按章程,你们陆续也要侍寝,记得上心伺候好皇上。”

    乔鸢含羞应诺。

    目送乔鸢远去,王皇后终于如崩塌的沙丘,力气泄得一干二净,瘫靠在座背上。

    素喜及时撑住主子的背,手心却触及到一片湿冷,焦急道:“奴婢这就喊太医来!”

    “别去,缓缓就好了。”王皇后抓住她的手腕,喘了几口,“鸾儿有段日子没见到父皇了。”

    只静了一会儿,她在素喜的搀扶下进了内室,侧卧于贵妃榻继续小歇,素喜则点上清神香,借由凉凉的薄荷味抚平身体的疲乏。

    “母后母后!我今日醒来见不到您没有闹,我乖吗?”陆明鸾探进一颗小脑袋,见到王皇后便蹦蹦哒哒跑上前。

    王皇后摸了摸她的脸蛋,笑道:“乖。待会父皇要过来,你去把这几天写的大字拿出来,让父皇看看。”

    “好!”陆明鸾欢快地跑走。

    素喜取过新的衣裙,挥手屏退其他宫人,亲自替王皇后换洗。王皇后望了她一眼,问道:“想说什么?”

    “主子对乔常在的态度似乎、有些明显。”素喜顿了顿,又补充道,“娘娘往常都是以仁善示人的。”

    “来不及了,我这身子还能撑多久呢?鸾儿....姑母点了乔常在入宫,存的心思就是让她日后能和贵妃打擂台。我含沙射影的,也是在警醒她凡事谨慎,别早早就送人头了。希望她能有点用,牵扯住贵妃,可以让我腾出手处理旁的事。”

    “娘娘....”素喜听及主子提起自己的阳寿,不免感伤,复而拧起眉,口气愤愤,“若不是贵妃,娘娘现在身体康健得很!”

    这事的来由得攀扯到永乾年间,先帝做主给王孙两家赐婚,将孙贵妃的长姐许给王皇后的胞兄。因王氏规矩多且过于奉行礼法治家,孙氏女在内宅生活如何,外面人不知全貌,却能从接连小产两次中可见一斑,于是孙氏记恨上王氏,两家结了仇。

    后来王皇后生产时遭人所害,元气大伤,不少人都怀疑是贵妃所为,可惜的是迟迟找不出直接的证据钉死她。

    王皇后不置可否。

    换好风格温婉偏日常的服饰,她提了句:“太妃最近在做什么?”

    “太妃近日出宫了。”素喜愣了愣,赶紧调整好情绪,“丞相终于松口,太后也就不拦着她了。”

    王皇后点点头,不再说话,单手撑着下颌,朝外望去,春光也照进坤宁宫,她泛起困,依稀听到御辇行进宫人踩踏落花的声音。

    从永寿宫出来,高祺便心领神会地带着宫侍走了条僻静的路去往坤宁宫。他伺候皇上这几年,清楚皇上不爱人多的地方,还最喜阴湿。

    陆时祯望着还要继续绵延下去的宫墙,似是无意识地摸了下膝骨,又摁了摁,好像感觉不出疼痛。

    方才他是全程跪着完成请安,这对他来说几乎是常事,除非有外人在时,才会被允许站立回话。

    他从见光的那天起,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在太后面前跪着说话,绝对不能有抬头直视等僭越之举。半个时辰,半天,一天,陆时祯就被安排在永寿宫的墙脚下默默跪着。

    宫墙的颜色一开始在他眼里是寻常的朱红色,他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高墙,原来上面还有岁月侵蚀留下的点点坑洼;之后他或许是看魔怔了,朱红在他眼里一时变为棕红,一时又变为殷红,他想凑过去,撑大眼皮,将瞳眼塞入细小的破碎里,瞧瞧是不是有人正抠着它;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枯黄发褐的落叶都掉了下来,在他眼前坠落,他似是解脱又似是找到真相,原来宫墙的颜色和朽叶一样。

    他又想到了母亲,天青色是母亲身上唯一的色彩,只不过随着多次搓洗,会愈发浅淡。

    杂间也不是一直那么干燥,在暴雨之际会变得闷潮,有次外面雷鸣不止,他缩在带有皂荚香的母亲的怀里。

    “祯儿不怕,这是雷公电母和龙王一起降雨,很快就过去了。”

    “雷公电母是谁?”

    于是母亲就和他说了许多神仙的故事。

    偶尔趁着外面没人的时候,她会打开窗,带着他眺望能看到的小片天空,又讲起志怪故事。

    耳边仿佛响起母亲轻柔的叙话声,陆时祯回过神,下意识想抬头看天,却扫过接近于晴空的一道霁色,它就像使清水与浊物分离的白矾,置于深重的宫墙前,晦暗依旧侵蚀不了半分,胸腔陡然急躁的轰声令他出现短暂的耳鸣,片刻,他才缓缓转动黑眸,却又撞入一双澄澈明亮的琥珀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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