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华阳公主又纳新面首啦！”
“什么？哪个华阳公主？”
“啧，这世上还有几个华阳公主？就是那个，皇后跟前的那个啊！”
“啊，就是那个废……”
“诶诶诶诶，这话可不敢乱说！人家现在可是皇后面前的红人，上头还有太子爷罩着，可是个了不得的主，以后都得小心着点伺候！”
……
建武二十七年的春日，上京城内的桃花似乎开得比以往更盛了几分。
皇城内外，谁人不在议论着那位一跃飞升了的华阳公主？
三年前，她那一母同胞的皇兄因屯私兵，意图谋反而被赐死，牵连着与他们同气连枝的定国公府于闹市满门抄斩。
那流淌在刑台上的血气，竟是洗了整整七天七夜都没消散干净，于此同时，他宫中的母妃又传出了一条与外男私通，混淆皇室血脉的丑闻。
一时之间，大夏朝堂一片哗然，要知道，那可是属国新丽送来和亲的嫡出郡主！皇帝礼重番邦，一经入朝便直接封了丽妃，直至诞下皇子后的第二日便又进封了当朝第一位贵妃。
如此殊荣，竟不想让她做出此等辱没皇廷之事，果真是番邦小国，不知天恩，更是不知廉耻！
至于她留下的那个公主……
嘶……据说是用了什么法子验了亲缘，但孰真孰假谁又从何得知？
不过是在上有对‘卧龙凤雏’的兄长母妃，她即便是个亲的又能好到哪里去？
然而，谁又能想到，短短三年出头，这个废物竟攀上了当朝皇后？还能让一国太子力排众议举荐了她入朝为官？
这可真是时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竟不知她给皇后太子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此等无用之废材，一届女流之辈入朝为官，妄议朝政？？？
而她也确实不负所期，吏部左侍郎的位置还没坐多久便一口气得纳了二十个面首，夜夜笙歌，过得好不快活，只是……
只是……
……
一豆红烛摇曳在那昏暗的宫宇之间，半抹剪影逆着月光映在窗下，向着那一弯明月夭夭而俏俏。
薄烟飘然，娇艳的红唇微微弯起，向着那翩然而至的身影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淡雾。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萧颦轻声道，长长的水烟袋伸出了窗沿，就着那黑暗磕出了一点焰红。
“怎么又抽上了？”
黑暗之中的人影落到了面前，只见他俊眉微蹙熟稔地伸手将她手中的那杆长长的烟枪夺了过来。
“啧，扫兴，不过两蔟烟草罢了，你们西厂可管得真宽。”
她悻悻然道，可面上却没有那半分不悦之色，反而是映着那烛光，摇曳出了丝丝风韵。
李璟垂着眸子，穿过那雕花屏走去了她的身旁，随手将烟袋扔在了桌上，一把上前，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抬眸看着眼前人如雕如磨的眉眼，萧颦目光含笑，顺着烛影去抚那棱角精美的下颌。
“殿下纳了新人，心情不错啊。”
李璟故意道，语气中竟是夹杂着丝丝怨怼。
萧颦‘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望着他那堆满了小心思的目光抬手敲了敲铺满了桌面的纸张。
“得了吧。”
她垂眸道，随手拿了一页文章递到了他面前说：
“翰林院朝考第一的庶吉士，昨天授的官，今天就被我给挖来了。”
萧颦勾着唇，笑得得意又张扬。
李璟瞧着她眉眼深深，有些不以为意地接过了那文章，可却在眸光略过时，悄然地停在了上方板正干净的字体上。
“田赋论？”
他顿了一刹，神情转而认真起来，借着灯下昏暗的光线细细地阅读品鉴了起来。
“写得不错啊！”
他叹道，眸色中闪过一丝惊喜：
“字里行间，竟有当年三皇子殿下的风采。”
“切，你说萧景焕啊？”
萧颦靠着窗沿翻了个白眼道，伸手上去一把将那文章给抽了回来说：
“他能跟萧景焕就没得可比，一个务实，一个……”
她猛得停了下来，看着那窗外微弱的星光倏得暗下了神色，苦笑着将那文章放了回去，她面上却蓦地噙上了几分凄然。
“呵，他就是异想天开，妄想着蚍蜉撼树。”
她似是嘲讽一般地说道。
李璟颔首不语，只是听着那夜风习习，卷走了那人面上残留的暖意。
“奴婢失言了。”
他颔首道。
萧颦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努力压下那满目的悲凉后又挂起了一抹浅笑，迎着身子向他跟前凑了凑，上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说：
“我今日纳的这个庶吉士今年五十有余，家中小孙子都会说话了，怎么样？是不是一次比一次有趣啊？”
李璟怔了半晌，随即便被她那突如其来的调侃逗得哑笑出声，颔首用额头抵上了她的发顶，他凝视着她，目光亲昵。
“是啊，不是七老八十含饴弄孙的庶吉士，就是郁郁多年终不得志的举人进士，殿下的口味，可真是一次赛一次地让人大开眼界。”
他的声音飘呼着回荡在耳边，伴着旖旎的笑意沙哑得有些不像话。
萧颦被说得咯咯直乐，嫣红的唇蹭上了他细腻的脸颊，很是娇俏地抬手拍了一下他坚实的胸膛。
温热的气息撒在耳畔，萧颦看着他的眼眸中印着烛火潋滟，妖娆而又缱绻。
“厂公今日可得空呀？不走了？”
她倏而倾身上前，蝶翅般的羽睫痒痒地扫过了他的脸颊，在那昏黄下落了一片阴影。
“不走。”
李璟哑声说，附身贴上了她的鼻尖道：
“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今晚用不上奴婢。”
“那就…留下吧……”
……
清风吹拂，扫过远处的幽潭，柳枝轻垂而下，荡起一抹涟漪飘飘荡荡。
几名宫人自回廊路过，手中灯芯摇摇晃晃，向着那远处的月光缓缓而去。
直至那天空鱼肚渐白，才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自内室而起。
……
“走这么早…急什么？天还黑着呢。”
正红金蟒赐纹的一角被身后的人突然揪在了掌心之中。
萧颦靠着软枕，迷离着睡眼看着他将那小角三山冠规规整整地戴在了额上。
“今日有早朝啊。”
李璟提醒道。
睡得有些懵的萧颦恍然，很是不情愿地松开手掩住了额头。
“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她哀怨道，继续赖在床上不想动弹。
“那老皇帝上朝次数实在太少，真亏得你能记住。”
萧颦又抱怨了一句，即便是做足了心里建设，但仍是攀着身边人的臂弯，极不情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李璟站在床边，先是揽住了她的身子将她拉起来扶稳，而后又很是熟稔地从旁取来了挂好的常服为她披在身上。
“今日，恐怕会有人弹劾殿下了。”
李璟淡声道，伸手替她将衣袖整理妥当。
“弹劾什么？我纳人入公主府吗？呵……也真是有意思，朝野上下谁人不知我是个废物？都不觉得荒唐？”
萧颦冷笑，转身坐在了铜镜前。
“就是因为荒唐所以才要弹劾，殿下还是注意些吧。”
李璟再次提醒道，转身来到窗边，眸色平静得看不出一点情绪。
“好，多谢厂公提醒。”
萧颦含笑道，垂眸看着他在镜中的倒影一点点地消失于黑色之中。
“彩衣。”
萧颦轻唤道，最后又瞧了一眼，确认了这内寝中再无了那人身影。
“殿下。”
正门打开，彩衣带着一众侍女自屋外鱼贯而入。
“替我梳妆，上朝。”
……
钟鼓声声，伴着奉天门外鞭鸣的余韵传入耳中。
红青之色布于殿前，萧颦戴乌帽，一身绯色圆领绣孔雀纹补袍，手执象牙笏静立于一众朝臣之中显得格外惹眼。
“入班，跪！”
鸿胪寺官员高声唱道。
左右两班文臣武将俯首三叩，在那微凉的大殿前，青阶下，待到礼全时适才起身端立在那冷风之中。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有本启奏！”
文臣班中，一绯袍云雁纹补的官员倏然高声唱道，持奏出列，示礼上圣。
字正腔圆的参议之声骤然回荡在那巍峨庄严的奉天殿前，两侧文武庄重肃穆，只那双眉却又不由得微微皱起。
萧颦立于人中不语，只是面色微冷，听着那一大长串的词藻弹劾，只觉得无聊又荒诞。
这群御史官还真是有意思，好不容易上次朝会，边陲战事不奏，百姓民生不提，倒净是捏着她那点子破事说个没完。
萧颦心生鄙夷地想道，但仍是等人把奏奏章唱完后这才微微颔眸目色深沉。
“华阳。”
龙椅之上，大殿正中，那镂金双龙戏珠翼善冠上的大珠在初起的朝阳下闪过一抹光泽。
皇帝先是轻唤了一声萧颦的赐号，而后双目微垂语气威严道：
“说说吧，怎么回事。”
萧颦不敢怠慢，只握着笏子站出来示礼回：
“御史大人所言非虚，臣，的确纳了位新人。”
……
此言一出，两侧众臣皆面面相觑，虽说不好直接开口，但却是齐齐看着立在正中的那抹身影面色怪异。
座上的皇帝同样目光冷凝，但瞧萧颦那副坦然的模样眉峰微动。
“你且说来。”
皇帝道。
“是。”
萧颦颔首说：
“此人才华横溢，那描眉的手艺更是深得臣心，臣实在对他倾慕不已，故才纳入府中。”
那轻浮之语被萧颦说得倒是冠冕堂皇，轻咳之声此起彼伏，那憋了许久的文官竟是个个都想出来说道两句。
“惜才之心是好，可朕听闻，那人已年余五旬，且早有了家室。”
皇帝强压住那突突直跳的眉毛缓声道，无视了群臣那上奏之心替她着补着。
“非也，”
萧颦并未领情地开口道，堆着满面地笑意装作无知地继续说：
“此人原配已在年前过世，并无甚不妥。”
“无甚不妥？”
清朗之声在殿中响起，只见文官之中一年龄略长之人持笏出列，留着山羊胡义愤填膺地示礼道：
“禀圣上，此人乃是翰林官，授封于天，公主殿下如此作为是以强权威胁，亦是不尊文士，不敬于天！”
萧颦冷笑，抬眸瞧了他一眼后直接开怼：
“王大人哪只眼睛看到我胁迫人家了？”
“你……”
那人回头看她，目光含怒，绯袍上以锦线游走的孔雀纹样跟着闪过了一丝暗芒。
此人，正是以耿直为名的户部左侍郎王谦，王玄正。
出身四大家族之王氏，能力一般，脾气倒不小，没干过坏事，但也没做出什么功绩便直接内定了下任次辅之职。
平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揪着萧颦不放，对于她以女儿之身上朝议政更是颇有微词。
若不是有皇帝跟太子在上面顶着，他恐怕日日都要寻衅参上她几本，加之今日将将开朝她便被御史带头弹劾，他又岂能不借机拉踩？
“王大人若没有证据，还是少跟着瞎掺和的好。”
萧颦乘胜追击道。
王谦不服，但又因着在那朝堂之上不好发作，只得阴恻恻地冷哼了一声说：
“翰林学士，若非强权当前，又岂会向一妇人低头！”
“翰林学士亦为人也，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怎么？偏您王大人既可为与名伶春宵一度而千金尽散，我就不能‘附庸风雅’这一回？”
萧颦毫不示弱道，锋利的目光向他投去，从容又讥讽。
王谦被她一下勾起了火气，不管不管地转身奏道：
“禀圣上，此人胁迫当朝文士，私德有愧，实不该再……”
“够了。”
赤色织金蟠龙纹突然在日光下一动，只见原静立于上方的太子却蓦地转身发难：
“朝堂重地，岂容你等在此争执？”
他回身瞥了一眼，略带着愠色的目光扫过了萧颦的面庞，转头示礼，他向着座上的皇帝开口道：
“圣上，臣以为华阳一事可暂且搁置，如今的当务之急，乃是彭城水患与白沙边境之事。”
缠绕于赤红之色上的龙纹金丝在初晨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与此同时，四方缄默，而众臣亦是他开口之后才跟着纷纷安定了下来。
“此言有理。”
默了良久的皇帝终于点头道，随即又沉声转向了另外一侧说：
“洋州、边州巡抚何在！”
“臣在。”
一人于萧颦后方扬声道。
她默默回头，却发现那人亦向自己摇了摇头后持笏上前。
“洋州边州巡抚陆琛，拜见圣上。”
他颔眸道，声音洪亮而有力，那身圆领云雁纹补袍，将他本就修长挺拔的身形衬得更为出类拔萃。
萧颦沉默地瞧了一眼他的背影，而后便在王谦那满腹怨怼的神色之中缓步退回。
而那替萧颦静立于风中之人，正是当朝陆太傅家的独孙，亦是萧颦的同僚，自小长大的玩伴。
……
乌云渐入，就在那日头将将升起的那刻，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遮住了光芒。
一众朝臣自奉天殿前叩拜送驾，静待那华丽繁复的帝王仪仗离开之后这才陆续朝着左右掖门缓缓而出。
“公主殿下留步。”
就在萧颦即将踏过奉天门时，一名宦官突然上前，急声叫停了她离开的脚步。
“可是父皇找我？”
萧颦回头，早有所料地问道。
“正是。”
宦官颔眸确认，随即又面色温吞地向她示礼道：
“圣上口谕，让殿下去西暖阁亲贤殿中候着。”
“是。”
萧颦拱手领旨，叹息了一声，头大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地跟在了领路宦官之后。
早就知道没那么好糊弄过去，但好在有个蠢货的出来打岔，不分青红皂白地上来瞎说一堆，倘若真跟那御史对上，恐怕就得费神周旋了。
她心中暗想道，但思及方才之事又觉得那里奇怪。
毕竟奏报中提得最多的是甲榜十三，翰林学士，而非弹劾她私德不端有辱斯文，故而可见那程奏之人分明就是想给她扣那结党营私的帽子。
但是……
“殿下，咱们到了。”
领路的宦官轻声提醒道，两步踏上石阶，推开了那虚掩着的雕花楠木大门。
沉浸在思绪之中的萧颦稍稍顿了一下，但又在转瞬间调整了过来，颔首向那宦官示意，单手撩袍跨入了大殿之中。
“诶，公主殿下到了。”
熟悉的声音倏然自内殿传来，萧颦猛得抬头望去，却见李璟正面对着她与陆琛并肩立于一处。
呵，原来如此，她说怎么今早这人怎地知道有人要弹劾她，感情在这儿等着呢。
“哟，真是巧了，厂公怎地也被宣召于此？”
萧颦的面色骤然冷却，迈着步子剑拔弩张地来到了他身旁。
“陛下传召，必是有要事商议，奴婢只是听命行事，不敢妄加揣测。”
李璟颔首，将话说得滴水不漏。
萧颦讥笑了一声，昂着下巴看着他道：
“呵，厂公大人真是有意思，您口中的要事怕不是日日盯着我去找人告状吧？我还真是不明白了，原来咱们大名鼎鼎的西缉事厂掌印大太监李公公您，居然这般闲？”
“殿下。”
陆琛看不下去地出声制止道。
萧颦回头瞧了他一眼，见他那副为难的模样只觉得一时间火气更盛了三分。
“陆大人这是作何？您是心疼这个阉奴？”
她把话说得极重，而陆琛亦是直接怔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毛，看着她的目光也转而变得复杂。
错金博山香炉内扬起了阵阵龙涎之香，幽幽荡荡地穿过了三人之间。
陆琛心中钝痛地叹息一声，回望着身边的萧颦满面不忍地道：
“再如何，咱们也是一起……”
“但他现在只是一个阉奴！”
萧颦毫不领情地打断道，回头看着立在一旁的李璟，明艳的眸色中闪过一丝怨毒与几分藏匿其中的心痛。
“他现在……就是冯进喜手下的一条狗，还是一条不认主的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