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雨残花

    污的泥,稠的血,腥的涎。

    类獒的黑毛巨兽吭哧吭哧吐着紫舌,兴奋地伸爪在烂泥淤积的洼地刨来刨去。

    “你找出这么条腌臜畜牲是作贱谁?!”

    鼻塌嘴歪的头颅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环颅一周的血洞无一不昭示着是哪条蠢物所为。

    若非近日大国师告假去西境,看他不……

    只是瘦骨嶙峋的妖仆不再似往日,一遭打骂就浑身战栗、露出软弱可欺的神色。

    苏明稹眼珠转了转,放缓语气,端的几分缱绻柔情,“算了,我的好阿茕奴,还不替我将身子接回……”

    “我听过你们东庭的一句典故,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阿茕奴黑而尖的枣红脸眼窝深陷,淬满黯然神伤。

    “你觉得我面貌粗鄙又钟情于你,扇一巴掌再赏一颗甜枣,就是天大的恩赐?”

    茅草编织的鞋履即将迈进泥洼,失魂落魄戛然而止,缺唇尖齿的妖修嗤笑出声。

    “可认真想想,你暴虐,荒淫,朝秦暮楚,恶迹昭著,我能喜欢你什么呢?”

    逢场作戏至此谢幕,阿茕奴收回脚,“我说七皇子殿下,你未免也太过高看自己。”

    你们……东庭?大国师豢养的妖仆都锁在皇陵晾鹰场,可也是生于东庭的妖修,苏明稹的瞳孔陡然紧缩。

    “你不是阿茕奴?!她人呢?!”

    “蠢货,错了,我当然是阿茕奴。”

    兔妖身躯渐渐拔高,“不过我还有一个名号,极北魔域夜翎将军座下副使,朝天吼。”

    褪去伪饰,魔族女修双睛红映,银丝赤练缠臂,颜容更甚雪点胭脂。

    “走吧,将军有命,随我去一个地方。”

    她略显嫌恶地看向被强劲魔息震晕的昔日凡人皇子,“苏明稹呀苏明稹,你这颗脑袋,拿来垫脚都嫌脏呀……”

    一抬袖,一人一头颅,化作两道银光向天际掠去。

    ……

    “化神境魔修,还是魔将夜翎的手下!”

    枯黄杂草在微风吹动下发出沙沙声响,荆棘丛后,徐渺渺喉口发干,咽了口口水。

    “哥,还跟么?”

    极北魔域能称作魔将的几位,动辄都是血统纯正的千年大魔,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夜翎却并不包含在内。

    她是唯一一位不知来历就被魔尊藏夜扶为魔将的魔修,因她三百岁骨龄就已达炼虚初境的强劲修为,魔域至今无人敢对此置喙。

    也有传言说夜翎乃魔尊之女,当然这谣言很快被推翻,藏夜深辜痴男怨女无数,子女多的连自己都记不全,但若真是魔尊血脉,认也便认了,左右无关紧要。

    深青劲装的剑修凉道,“怕了?”

    相貌凉薄之人的挑衅向来格外激发斗志,师兄徐晏更是个中翘楚,徐渺渺登时涌起豪情万丈。

    “好笑!身为未来苍玄第一刀修,我徐渺渺生下来就不知怕字怎么写!”

    徐晏淡淡打断,“你不妨说说哪位仁兄文曲星再世,生来就能提笔撰字?”

    “……哥你别打岔!总之我绝无未战先怯的可能!虽说你我修为一个金丹大圆满、一个金丹初境,与方才那魔修隔着不可逾越的元婴、化神两个大境界……”

    “但我相信只要心向大道,用一颗满腔赤诚的碧血丹心,总、总能……”

    总能慷慨就义?胜算渺茫到自己也编不下去的程度,徐渺渺欲哭无泪,加起来都不够人喝一壶的,分明是自寻死路!

    听懂她的未尽之意,徐晏嘴角弯出极浅的满意弧度,看来徐小五上回同那魔修佘蚺交手吃的亏没白吃。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倘若所有正道都蠢成这样,苍玄的未来一眼望不到头。

    “还算有自知之明,记住了,莽撞行事前须先想清后果,明知山有虎——”

    哈?什么东西?偏向虎山行?

    徐渺渺只觉摸不着头脑,前言不搭后语,都表示认同了怎么还要以身涉险?

    徐晏背影深沉,“不去明知山。”

    徐渺渺:“……”

    胡乱篡改俚语真的好么?!

    魔修所去方向正与东方既明口中残花道所处方位重叠,徐晏眉宇凛冽又生,命途这东西看似玄妙,实则不过是他人的蓄意筹谋。

    前辈指点迷津,魔修刻意引导,他一介小人物何德何能值得他人如此?

    若是以蚓投鱼针对太荒岛而来……

    所有不利于师门的蠹弊,他都会一一拔除  ,但在此之前,寒蝉七年破土,蛰伏盛夏,藏华当春。

    至于勘破邪魔阵法,他可没这份拯救疾苦的能耐,先赎回他那位切磋时喜好移山平海,五百日前砸了西南妙法宗一座偏殿的大师兄才是要紧事。

    大师兄究竟是哪根筋失了智,十万上品灵石的宫殿说砸就砸,剑疯子浑身牛劲没处使,不知多替师父犁几亩地。

    掂了掂腰间解下的乾坤袋,徐晏顶腮面露不虞,整日成袋成袋朝外洒灵石,枉他一个子儿一个子儿辛苦攒。

    于是连带对徐渺渺也没好气。

    “走吧,你的刀虽没锻成,但赎金赚够了,你那位大师兄,可是五百日前砸了一座宫殿,至今还留在西南妙法宗待人赎回。”

    平白糟师兄冷眼,按理说徐渺渺是必回怼一番的,但话中又提到了欠下巨款一贫如洗的大师兄,只好偷偷撇嘴。

    嘁,说的好像不是你大师兄似的。

    当然此番腹诽只埋肚中,大师兄捅的篓子她可赔不起,更何况自己背的债也全仰仗她这位英明神武的三师兄!

    “大师兄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徐渺渺大献殷勤,“我和他可不一样,哥我跟你天下第一好!”

    当然徐晏的回应只有冷酷且不假思索的一声:“滚。”

    “哥,你理理我——”

    少女拖长声线,一路上聒噪把戏不间断,誓要不达目的不罢休、将债主哄好似的。

    所以当花雨犹千百蝶翼蹁跹轻拂过肩时,徐晏只当身后作怪,头也不回。

    “徐小五,桃树三年开花,生机来之不易,岂容你如此摧折?”

    “不是啊哥!这种枯木逢春的仙人把戏华而不实,我哪有这份闲心和闲钱?我也正想问呢,这花雨既不是你我所为,那初秋时节山上哪来这么多桃花——”

    “这么多桃花——”

    “桃花——”

    极静的山谷中荡起回音阵阵,落英愈发稠密,分明是满天满地的晴空美景,被几近将人吞没的诡谲绯雨,硬是衬得鬼气森森。

    不对,周遭太静了——

    徐晏果断一手拉过徐渺渺,另一手飞速召出剑匣中灵剑。

    “孤月,去西南妙法……”

    又一场落花如雨,空寂无人的山间重归幽静。

    红消香断处,残破界碑孤伫,上书残花道三字,依稀辨得血迹斑斑。

    ……

    东庭京华城某处松柳泉石之畔,有这样一间上刻芳草甸的雅致茶室,若说是茶室,却堆积着各类甲骨、竹木、绢帛制成的书册。

    摆放不算齐整,无一例外的是无论古籍还是普通书册都保存完好。

    “原来残花道不只是通过栖瑕山崖栈道才能进入的幻境,而是桃花能及处皆可入境。”

    茶室正中二人手谈一局未了,东方既明走上前去,朝其中羽衣霞冠之人恭敬行礼。

    “道君,苍龙宿容璟与荧惑星徐晏已入生死局,接下来——”

    端衡道君淡笑不语,对面一头乌黑绢丝长发凌乱散落地席,斜倚着几案的慵懒男子眼皮稍掀,抬手指向东方既明手中紧握的青绿画轴。

    “小东方,接下来不正是你无声诗上写的这句卜辞:苍龙宿误斩房日兔,剑修碎首不化骨,彭志另择荧惑星?”

    “谁问这个了!说得高深,不就是残花道幻境中容璟受三十六苦雨阵影响,误杀邻家女郎,意志薄弱时又被徐晏所杀,他体内那枚未来由天命之人斩杀的彭志,也趁机钻入徐晏身躯么?”

    东方既明愁容满面。

    “我是想问三十六苦雨阵究竟从何而来,又由谁设在残花道中?为何我查遍苍玄也未找到有关它的任何内容?”

    慵懒男子噙着玩味笑意,摇头唏嘘。

    “苍玄四洲西有蛮荒,南有极渊,这些险恶之处的来历无人知晓,苍玄四洲之外,有关幽冥界的消息同样寥寥无几,你查不出三十六苦雨阵,才是意料之内的事吧?”

    围绕在东方既明身边的挫败云翳重重,端衡道君手起棋落,“樽前客,你何必再唬他?”

    棋局如行军,博弈间又失一城,苍玄大陆东庭唯二的无我相大乘境修士,博古楼楼主樽前客捏着黑子举棋不定。

    “好吧。”

    “其实苍玄大陆西境封印着数万亘古妖兽的蛮荒中曾有翼族大妖逃出,这些翼族每位都有着足以引起苍玄恐慌的实力,且极善大隐于市藏匿修为,连道君本人的扶乩之术都对此束手无策。”

    “我曾与其中一位修为偏低的燕妖交过手,并在它羽翼处打入一枚追踪符,而三十六苦雨阵,便是此妖多年来修成的一种邪阵。”

    “以三世孤苦之人为引,苦雨过境处连亘万里,十二日为一重,一重激怒憎,二重引贪忧,待三十六日满,则可随意夺取阵中凡人魂魄。”

    柳暗花明,樽前客找到突破口,黑子势如破竹。

    “不过此等邪阵最终总会被勘破,若苍龙宿与荧惑星都堪不破,待他们身死道消后,天道既定命途自会另择妖星。”

    东方既明迟疑道,“可我们似乎忽略了一个人,道君劫身丢失后星盘紊乱,昔日黯淡的房日兔,已升入金乌陨落后重新运转的星轨中,脱胎换骨成为众未名星中的一员,不再受妖星牵引,换句话说,那位阿玥姑娘,并未如期踏入残花道幻境。”

    黑白棋子纵横斜列,狼烟四起,阵云开合 ,端衡道君攻防有序,以静制动。

    “道非恒道,名非恒名,世事白云苍狗,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我等干涉下也未入死局,这是她的造化,且随她去吧。”

    且说回姜岱玥,她此时所在的武胜镇三面环山,又含宽城平野,据说是个青山苍苍丹水泱泱的好地界。

    当日她并未径直去往京华城,而是游历在平阳镇周边毗邻的小镇中。

    一声惊雷,大如铜钱的雨点砸落。

    初来乍到所谓的福泽宝地就遇见银河倒泄,白蒙蒙的雨幕中泥污四溅,她绕到街口人迹罕至的老墙旁,选择迈入了一家标价低廉的面馆。

    账房正恹恹拨弄算盘,跑堂挪到她面前,也不擦桌,“茶水两文一碗,吃什么?”

    “素浇头棋子面,不要茶水。”

    点着最低廉的面,连茶水都吃不起,跑堂捞起三枚铜板啐声穷鬼,登登几步掀开布帘钻入后厨,许久后才端出碗品相难看的素面。

    看她隐有张口之势,他抢先道,“原先的肆厨死了,纳不到新,爱吃不吃!”

    “原来如此。”慢条斯理擦桌的姜岱玥做恍然大悟状,“那可否给我双竹筷?”

    “……”

    跑堂忙取来竹筷递向她,怪事,今日难得有客,他为何总爱与人呛声?

    素面俨然绵坨,姜岱玥不做计较,挑起一著细细咀嚼,随即看了看暮色低垂的天际。

    时间还算充裕,应该赶得上亥时定昏前回赁居的别风客舍。

    唯一的客人离开后,跑堂咋舌地看向干净碗底,他今日手艺这么好?不能吧?

    但客人又笑眼莞尔,莫非他真有所长进?

    跑堂面带怀疑地重新煮出一碗,端给翻来覆去拨弄算珠的账房,对方吃得面不改色,他眼中萌出期许。

    却见账房扔下不离手的算盘,扼住喉咙神色巨变,“投毒就投毒,糟蹋面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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