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献舍利

    酡红落日浸染天边暮色,虬曲旁斜的荒疏桃林万叶凋零,落木萧萧而下,惊寒过眼,蓦然,碧华渐回春。

    展枝、吐绿、含苞……

    啪——

    嫩黄丝蕊破开桎梏,繁花诸般相竞,霞光便腾起火云朵朵,遗了满树乱红。

    诡状异端乍现,难免使人横生戒备,明灯立即调转方向,卯足劲欲朝来时路奔去。

    “月寒日暖,明灯,就到这里吧。”

    绯红花雨如有实质,温和地拦停步履,他这才惊觉手中百衲衣包袱一空,而身后的师兄竟不见了影踪!

    小沙弥急得又要哭,桃林中微弱的唤声就再次响起。

    “因果巡回,生亦是死,死亦是生,你不必为此伤怀。”

    与波澜壮阔的花雨呈鲜明对比,明禅的声音像是被一层层剖去生机,充斥油尽灯枯的回光返照。

    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明灯眼中,已然不再有一位焦骨垒就的僧侣。

    “我大限将至,尽量长话短说,佛说于诸众生起平等心,但纵然佛法高深如慧悯禅师,许下的慈悲也很难如一,捡到你绝非偶然,你生有佛缘,来日或可弘不世之功。”

    风如剪,摧花谢,一叶凋零翠青浮起青焰,化作近似琉璃的透色骨珠,滴落明灯掌心。

    “我本是取材自山间的一串桃木菩提,毕生所求不过随禅师渡你成佛,我会化作凝聚我神魂本源与异石之力的舍利子,吃下它,我的修为尽归你身,你将自此脱离凡人命途。”

    “千万不要去见陛下,宫中得真龙气庇佑,非渡劫境修士入内顷刻毙命,你若有心成佛,穿过西境腹地凉云州,再西行数万里,去往千佛之国吧,那将是一片无边净土——”

    言未完,终有尽时,林中繁华最甚的一株桃木就此枯竭。

    “你说……”扭捏半晌,徐渺渺萎靡地咽下了话头,“算了算了!我没什么想说的。”

    落叶飞花毫无阻隔穿行掌心,徐晏收回手,调侃道,“藏着掖着可不像你的风格。”

    如梗在喉坚持不到三息,徐渺渺败下阵来,“就是……理智告诉我明禅和尚都这么惨了,就算违反苍玄修真法则,他想将修为传给谁也与我无关。”

    “可多少人百年如一日刻苦修炼,大师兄耗费近百年修至元婴大圆满,这已是再给你我五十年、一百年,也未必能达到的成就!”

    “一个连炼气境都不是的小和尚,吃下舍利子就能踏仙途,成为即将破境化神的越蜉蝣修士!不是,他凭什么啊?”

    全盘托出心中所想,横亘喉头的骨刺终于被挑出,徐渺渺壮士扼腕般两眼一闭。

    “哥,你罚我吧!生了龌龊的妒忌之心,真是枉为正道修士,让整个太荒岛乃至逍遥宗蒙羞!”

    “但我明日还要练刀,能不能……”壮士两指暗戳戳比出一个点,“轻点打?”

    “就为这个?”徐晏扬了下眉,“我且问你,你有因妒生恨杀人夺宝么?”

    “没……吧?而且这幻境看得见摸不着的……”

    “倘若明禅将这颗舍利子给你,你会要么?”

    徐渺渺头摇得堪比拨浪鼓,“我可是未来苍玄第一刀修,这种有违天道的东西,谁知道有没有副作用,我要一步一步靠自己的努力得到尊崇!”

    到时候她搬进太荒岛主殿,整个门派以她为荣——

    师父种的灵果想吃多少吃多少,哥奔走四方赚的灵石统统归她,大师兄就做她的刀侍,还缺两位嘘寒问暖的美人充门面,就请二师姐和掣风岛的暮诗师姐来!

    至于小师兄,呵呵,有这个人么?没听说过。

    不过太荒岛讲究开源节流自然之道,却实在缺个肆厨,算上师父一共六人,竟只余一人堪用,若他肯钻研精进,倒勉强能多个伙夫……

    “君子论迹不论心,你一未居心叵测,二瞧不上歪门邪道,虽不是君子,但尚且磊落,所以,我没资格罚你。”

    “更何况你有心高风亮节,岂不知有朝一日跌落黄金台,又有多少人等着捅刀。”

    “还有,笑出声了。”徐晏面无表情补充,“停止不切实际的幻想吧,对于全门派做牛做马伺候你这等事,我认为,完全没有可能。”

    “……”徐渺渺笑容僵在脸上,所以说知己知彼什么的最讨厌了!

    ……

    跌落黄金台么?

    姜岱玥蓦地想起棺中长梦里一个零星片段。

    那已是徐晏师门覆灭很多年后的事,蛇虫攀行的昏暗溶洞沙沙作响,回荡起绵薄呼吸。

    因为脱力,彼时的剑修卷曲乌发粘在脸上遮去大半张面容,背靠长满青苔的湿滑石壁,握剑的手还在抖。

    腥稠血气挥之不去,身上的致命伤少说也有四处,但即使沦落这个田地,他依旧竖起十二分警觉。

    额上冷汗滴入湛蓝左眸,一瞬模糊过后,剑尖指向忽然现形的高挑虚影。

    “是你?”

    辨出是孤月剑灵,徐晏移开长剑,“多年不曾好眠,倒是险些忘了你这位梦中故人。”

    腰腹伤口再次裂开,他边包扎边抽气,却是笑了,“疼得这么真实,原来竟是场梦。”

    明知是梦还要做无用功的疗伤,孤月剑灵照例轻声蛊惑。

    “把躯体给吾,所有明知真相的污蔑,随波逐流的奚落,不辨是非的打杀,吾都能帮你。”

    “让吾进入你的识海,诬陷者剐以凌迟,讥讽者剜去舌根,逞凶者碎尸万段,你感受过吾的力量,你知道的,就算是屠尽北冥,吾也做得到。”

    清癯犹带锋棱的冰冷指尖抚上印堂,识海翻腾的湛蓝溟涨霎时升起一轮冷月,徐晏避也不避。

    “以杀止杀,以战止战,比起邪剑剑灵,你似乎更像一位执法刑官。”

    “吾神魂有缺,不记得了。”

    青莲色月辉过境处林寒涧肃,层层冰霜忽被一缕温热打断。

    “真冷。”如愿握住孤月剑灵的手,徐晏呼出一口寒气,“听起来很让人心动。”

    “可你的识海又一次拒绝了吾。”

    “饶了我吧,我只想找找故人下落,活着就寒暄一二,死了就敛敛尸骨,没什么毁天灭地的远大抱负。”

    说着讨饶的话,他手中却攥得更紧,用了几分力,让孤月剑灵坐在身侧的阴沉木剑匣上。

    “同我叙叙旧吧。”

    瞥见某人整只手都冻得僵硬发紫,孤月剑灵指尖迸发的寒气更加凛冽。

    “吾虽不屑这么做,但倘若甘愿死于醉梦,你可以继续握着。”

    从善如流放开人形杀器,徐晏毫无诚意地道歉,“我的错。”

    尝试蜷起手指,风刀霜剑的刺痛迅速传遍全身,他嘶了一声,干脆捂着脖颈开始取暖。

    “小时候总害怕站在高处,觉得站得越高,人就越容易摇摇欲坠,可惜我自幼长在一座名为黄金台的高楼里。”

    “我娘是个没什么耐性的疯子,但偶尔也有温情时刻,我从不敢低头看黄金台下,她就蹲下来教我唱——”

    从徐晏稍显不自信的清嗓中,姜岱玥罕见地窥出几分羞赧。

    “待月来,棃花开,遥遥归途在云外;如意斋,金凤钗,碧海潮生现龙骸;盈祸灾,万骨埋,天地同悲声声哀。”

    和着拍子走音严重的一支歌,全然脱离优美动听的范畴,前一句还够得上童谣,到最后词和调处处透着森然。

    “说来好笑,我的音律与她一脉相承,不像话到自己都脊骨发寒的程度,那些人还要趋炎附势夸一句余音绕梁。”

    “直到她死了。”

    徐晏的语气颓下去,“曾经遥不可及的黄金台,不过是一座百尺之阁,摔下来至多断几根脊骨。”

    他眼中闪过一瞬钝痛,拨开额前碎发,指着漆黑如点墨的右眸。

    “其实我生来不是异瞳,这只眼睛从前也是湛目,只为一个不知真假的预言,那些人便要剜去我的一双眼,逼一个年仅七岁的孩童自裁。”

    “后来我踏仙途拜入太荒岛,已经很少再回忆起这段糟糕往事,还有当时反复做过的一场梦。”

    “那是一片朝夕池,有时连缀微茫星斗,有时映射绚烂赤金,罗绮云裙的羽衣仙跳起一支舞,从此浮光掠影不再意象,而是言不尽的惊心动魄,然而梦醒后繁华褪去,我依旧是朝不保夕的丧家之犬。”

    深邃眉眼氲起荧光,蕴藏无尽温柔,徐晏认真地将孤月剑灵望着。

    “一直以为羽衣仙不过是臆想,直到你入我梦中,从前也好,现在也罢,虽然从来都无缘窥见你真容,但我断定那就是你。”

    “我至今仍不知你为何选我,又究竟有何身份,就当是可怜我,开诚布公一次,如何?”

    已退为进的苦肉计,听得姜岱玥都想为他拊掌叫好,可惜正踢在密不透风的铁板上。

    “吾说过,吾神魂有缺,不记得了,吾不说假话。”

    无尽温柔一扫而空,徐晏懒倦地靠回石壁,啧啧点评,“还真是冷酷无情,这样都不能打动你。”

    既不肯将躯体交付与它,再费口舌都是无益,孤月剑灵冷然起身,“你若想见封常遇,向西走,他身上有吾相熟的气息,你该醒了。”

    “四师弟?他还活着?”

    多年不曾听闻故人名讳,徐晏恍惚了一下,反应过来,眼底噙起笑意,“多谢!”

    这次倒是完全出于真情实感了。

    ……

    当皑皑山岭暴雪来临,微不足道的联袂鹤羽落下来,经由朔风裹挟,翻越鳞鳞丘陵,以摧枯拉朽之势不断冲锋的雪球,就会随时酝酿出一场新的灾厄。

    融入心府的陨天瑛碎片,残花道幻境中明禅化作的舍利子,东庭巫咸国师剩下的两块异石。

    除去这些,苍玄还有多少与陨天瑛相关之物?

    孤月剑中有陨天瑛的气息,孤月剑灵又说徐晏四师弟身上有它相熟的气息。

    谜团犹如越滚越大的雪球,但姜岱玥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如何,她日后都需去太荒岛探查一回。

    幻境此刻显然离明禅圆寂已隔有一段时日。

    明灯长高了一些,发尾垂到耳根,黥了面,身穿神策卫步兵的皂衣常服,举手投足带着稍许军风。

    他从唯一枯竭的那棵桃木下挖出一个木盒,递给肩扛长枪的吕槐。

    “长上,这就是我师兄圆寂所化的舍利子,我相信这片霜月还盛放的桃林,足以证明它不只是颗琉璃骨珠。”

    “长上长上,你在讽刺我只是个从九品?敏觉法师是我长兄,他是你师叔,怎么说你也得叫我声世叔吧?”

    吕槐还是混不吝的老样子,叼着草杆在明灯头上重弹一记。

    见明灯不搭腔,他端详着透亮的舍利子,“吃下去就能成为元婴境修士的宝贝,你真舍得进献给陛下?”

    “就算长生寺不能名留青史,但我还是想为它正名,陛下是明君,只要有机会见到他,我总能问个明白。”

    啪地合上木盒抛还给明灯,吕槐大刀阔斧地走出绚烂桃林。

    “我是个武夫,不懂什么弯弯绕绕,虽然答应向中尉引荐你,但如果他不愿带你去见陛下,你可不能怨我啊!”

    又打开看了一眼舍利子,袖里藏的珠子不落痕迹地滑入木盒,明灯草草用脚将土踩平,跟上他,“当然。”

    一大一小的背影就要消失眼前,徐渺渺如梦初醒,“等等!他袖子里的是假舍利子!他刚刚是不是又把真的扔回树下了?!”

    她喃喃道,“李代桃僵,按东庭的规矩,欺君是要被腰斩的吧?”

    “那可是元婴大圆满境的修为,长生寺都没了,还巴巴地跑去送死……”

    不待徐晏阻拦,不顾幻境中人听不见,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揪明灯衣领。

    “别再心存幻想了行不行?!”

    双手落空,她抬脚踹向山道灌木,再次扑了个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狗屁千古绝恋!求一个真相是吗?真相就是招魂杀妻未遂的迁怒!明禅和尚,惠悯禅师,还有长生寺,全都是狗皇帝的陪——”

    当啷——

    清脆碎裂声四面八方地响,下一刻,连人带桃林齐齐失了踪迹,化作空茫的白。

    “……葬?”徐渺渺下意识看回徐晏,见师兄还在,松了口气。

    只是她这边暂且风平浪静,又听另一道声音气急败坏炸开。

    “不算不算!这妖剑直接揭露桓懿帝意图!明牌出老千!这赌局根本没法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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