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迟漪心中微怔。

    直觉和证据都在明明白白告诉自己,他是书房里的人,那么他是不是也清楚在暗处是自己?

    这种不适感令迟漪身上的攻击性没能及时收住。

    所幸与他短暂握过手,两人就此回归楚河汉界,刚才的硝烟味无声无息地泯灭。

    “漪漪,今晚把人都认全了吗?”迟曼君不动声色偏首,与她附耳。

    除了靳家长辈,她要求她去接触的人,她只接触了靳二少一人,至于其余人长什么样家中什么身份她是一项也对不上号。

    迟曼君大概是看出来她心不在焉,眼底蓄满温柔笑意,语调冷下来:“乖女,今天这场合不是你可以任性的时候。妈妈答应你,今晚过后,明天陪你去逛Hermes,你喜欢的那款birkin 20当作你今年生日礼物好不好?”

    难得她现在这样大方,又是高定又是Hermes,喂到嘴边的迟漪当然不会拒绝。同时让她搞清楚另一件事,迟曼君要她偿还的肯定是远超这些物品的价值。

    不过现在的她还无从得知迟曼君的最终目的。

    迟漪:“放心,我会让您满意的。”

    看着迟曼君与靳仲琨携手离开的背影,迟漪眼睫微颤,她回神将视线落至旁处——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映出人群拥趸下,男人侧首与人交谈的画面。

    光打在他身上,好似镀上一层薄金,他这样的人天生自带耀目的buff。

    迟漪暗自想着,眼底并无波澜,旋身想往那边穿高定戴高珠的名媛堆里去,她脑中忽闪一下像是猛地一下打通一般,熟悉侧影、熟悉声音,还有那枚属于她的打火机……

    一点点将细节串联起来。

    原来也是他。

    竟然还是他……

    环山公路迈巴赫里的那道侧影,书房内的那道男声,皆是来自同一人。

    而这人还是靳家长子兼继承人,东寰的执行董事。

    她原本是想自己作壁上观,看他们鹬蚌相争,毕竟生母皆在,谁肯认靳氏女主人是毫无血缘的继母。

    要是被这位知道自己的阴谋论……

    作孽,居然是被他逮住把柄。

    迟漪轻吁口气,慢慢抿杯中暗红色的饮料,口腔里有一颗颗气泡在刺激黏膜。

    坏心思被人截胡的不畅感堵在心口不上不下。

    “Celia。”

    靳知恒拍了拍她的肩,“需要我带你去认识一下他们吗?”

    迟漪看他片刻,不懂他前一刻还在厌烦迟曼君先他生母一步抢占正宫,后一刻竟会主动为她这拖油瓶女儿献殷情。

    看他面相,嗯,很像是黄鼠狼拜年,没安好心。

    不过有靳知恒主动送上门有效利用,靳家这一辈的少爷小姐们很快接纳迟漪,至少表面如此。

    结识一圈下来,迟漪其实有些累,借着听一旁闲聊谈及八卦时,她左右环顾四下,酒过三巡,这场筵席已过一半。迟曼君置身于富太茶话会中没空搭理她,她坐在这堆少爷小姐中时不时接一句话,恰到好处,又显谦恭,自然能让他们舒心,不然怎么说是讨好人的玩意呢?

    “Celia,我妈咪说你刚从巴黎回来,我下学期也要去巴黎交换一月,到时找你玩呀,你可得尽一尽地主之谊带我四处逛一逛。”

    说话的是二房陈氏的女儿靳明微。

    靳知恒听到这话题,也想继续插一嘴进去,但余光又捕捉到迟漪落在膝上的手指蜷了蜷,他是外室姨太太之子,在靳家察言观色的本领已是习得炉火纯青,若眼下是真正的靳家人,他也许即刻便出声为其解围,但这人偏偏是迟漪……

    靳知恒犹豫一瞬,选择沉默看她应对。

    迟漪其实很讨厌别人与她谈巴黎,但她必须要微笑面对,对于各种轮番提问回答得天衣无缝,无可指摘;一直到这堆少爷小姐兴致过去,有些倦怠时,才提出暂离一会儿。

    走出别墅一楼的宴会厅,隔绝尘嚣,沿着来时相反道路,她踏进□□一处回廊,四周雪白色的玉柱镀过薄薄一层银辉。

    夜色显出寂寥,迟漪潜意识想虚拢一下裸露的双臂,却忘了港府的冬,向来不冷。

    不像巴黎早已落雪。

    时差与温差都相距甚远,迟漪觉得自己大抵是刚回国还没完全适应下来,厚重的疲倦感后知后觉向她席卷而来。

    “阿嚏!”

    身后长廊有脚步停下。

    迟漪眸中泛着喷嚏带来的生理性泪花,警惕地回身望过去,廊道分为两端,一丛葳蕤的秋海棠横过她视野,隔着疏淡花影,另一端有道修劲身影伫立在那。

    月光与暗黄/色的廊灯交织,独独落在那一人脚下。

    靳向东在接听电话,侧影身姿落拓而峻拔,他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对面,“先这样,稍后我会让人把澜海工程的审批文件发送到你邮箱,注意及时查收。”

    他最近在忙集团旗下的子公司蓝宇与澜城央企合作的一项重点工程——政府注资千亿的海港湾修建一事,各大媒体播报一轮又一轮,可见其重要程度。

    挂断电话,晚风拂过秋海棠的枝桠,落了一地白粉花瓣。

    靳向东轻拨着磨砂黑的砂轮火机,点燃一支烟,指尖猩红烧着,光晕此刻映亮他深邃萧索的侧脸,在夜色里更衬出几分倦意,他慢掀眼皮,猝然对上一双水濛濛的眼。

    眼尾都带了圈洇红,像飘落的海棠花瓣。

    “迟小姐?”

    阒夜里有风声回荡,更显他声线清冽沉冷。

    迟漪回想今晚上山时,那台迈巴赫里匆匆一眼的半爿侧影,与眼前的逐步重叠。

    那人的影子离她只剩咫尺,她不由站直身体,背脊延至脖颈挺如一条直线,月影花簇下,她目光澄亮直直望他。

    这已是他们今晚的第二次对视。

    那双湿漉的眼里盛着天边悬月。晚风一拂,她睫羽扑闪,像风掀过一层涟漪,要搅弄谁心池。

    靳向东静看她片刻,小姑娘也一直没收目光,似要与他分一分胜负。

    两人距离愈发近了,呼吸间能嗅到他身上萦绕着似有若无的雪松香与沉香,这缕香令迟漪神思清醒起来,自己今晚似乎是有些过分的,频频在针对他。

    但转念一想他对自己的称呼,以及落在他手里的那枚把柄,迟漪斟酌着不情不愿开口:“靳生,好巧。”

    靳向东自记事起便有专业老师开始教授礼仪,再加上这些年常伴祖母沈嘉珍与母亲黎嬛左右,与女性相处时他总会习惯先掐烟,只是眼下这片庭院是作观赏的,并没有设烟灰缸与可以灭烟的白沙石,以至于他背在身后的左手指间还捻着那支燃了一半的烟。

    捕捉到她眼里闪过的漠然,靳向东眸色微动,转了话题:“知恒没陪在你身边?”

    迟漪是记仇的。靳知恒刚才总将话题往她身上引,令她想回避一些糟心问题都无计可施,出来透口气就是为了平复心情,此时又被他提起……

    迟漪细长的眉微不可查地一蹙,雾蒙蒙的眼里盛着笑,语调却怪得很:“今晚是你们的家宴,知恒哥哥按理也该多陪亲眷。”

    哪能顾上她这外姓人。

    是句句不提他,又句句直点他。

    这脾气也不知是怎么娇惯出来的。

    靳向东完全没有安慰如她这般年纪的小女孩的经验。

    他生来是靳家长子,又是老爷子亲自培养的集团继承人,靳家没有妹妹敢在他跟前耍骄纵这一套,即便是明毓也懂得察言观色在他跟前撒一些无伤大雅的娇。

    她们对他更多的是敬重、敬仰之情,远观而不敢冒进。

    唯独迟漪,她一出现已是特例。

    对他的针锋相对与阴阳怪气竟是藏也不肯藏,无畏无惧。

    靳向东半垂眼睫,视线拂过她眼角残留的湿润,难道是哭了?他有些无奈,拿出一方叠放整齐的丝巾递给她,语气郑重:

    “冬夜风寒,仔细着凉。”

    月色素炼,目光交汇的一霎,迟漪只觉心尖有激流湍湍,她本以为今晚已经足够失礼,索性不管不顾将这份讨厌进行到底,却没想过他雅量过甚,毫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又或者,贵重温雅如他,并不会因她这样如微尘般的人加以计较。

    他们到底是不同的。

    迟漪自认此战溃败,她力量微茫,气量也小,敌不过眼前人。

    那些积攒在心腔里的气焰顷刻褪去,只剩泄气。迟漪眼里那些坚冰一样的锐气在消散,可即便如此,她也依然不想被他看轻看穿,只得欲盖弥彰地垂下眼帘,从他掌中接过丝巾,指腹轻轻擦过他温度,像被烫住一般又极快地紧攥丝巾收回手。

    她咬唇,真丝在她手心如同蹂躏。

    靳向东默不作声看她变换之快的神情动作,清楚她才是真的绵里藏针,又知进退,只是年纪太小,不懂如何收敛锋芒,只敢一昧冒进。

    这样的人,倒不至于会对靳家有歪心思,她只是习惯保护自己。

    靳向东虚应着一笑,向她略微颔首,转身沿着这条冗长的汉白玉长廊离开。

    庭院的灯火通明,将他背影刻画得矜贵落拓,令人觉得太过遥远。

    迟漪掌心湿濡,越攥越紧时才察觉到丝巾里面应该包着什么,她浓黑睫毛颤了颤,有些茫然地将丝巾平展开,廊灯煌煌映亮眼前———那条钴蓝色丝巾里裹着一枚打火机。

    咔哒一声脆响,她将机盖拨开,指腹摩挲过内里雕刻的字母。

    他明知暗处窥伺者是她,也肯将东西物归原主。

    可这样,却又衬得她多么不识好歹。

    迟漪踯躅原地时,有两束车灯自前方喷泉打过来,光源照过她逶迤的大幅裙摆,她抬眼是那台挂三地牌照的迈巴赫。

    夜色打破已久,她目光下落,提裙走上前。

    驾驶座的依旧是德叔,他向来过目不忘,看清后视镜倒映的人影,回头提醒后座正半阖眼眸小憩的男人。

    “外面站着的好像是那位迟小姐。”

    靳向东眉间成川,摇下一截车窗,晦暗不明的一双漆眸隔半爿玻璃停留在她身上,他的确没料到迟漪非但没走反而上前。

    于是他作壁上观,等她下一步。

    这位置的灯光不明不暗,不会有暴露她情绪之虑。

    迟漪犹疑半秒咬唇看过去,车内冷寂灯光下,那人身姿清举,端的是八风不动。

    即便距离这样短,他也并无主动必要。

    上位者总习惯如此。

    迟漪再清楚不过,她止步檐下,亦不肯往前分毫。

    夜色划过隆隆雷电,斜风细雨顷时飘落,一幕雨帘倏忽将他们隔分出一道透明界线。

    夜雨声啁哳,也不知他是否有听清,迟漪落下清凌凌的一声:

    “还是要说一句,多谢你。”

    没有拆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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