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吃饭了，还不起床！＂

    ＂姐姐起床！姐姐大懒虫！＂

    六岁的小男孩一大早就不安分，一下子到床尾，一下子跑出去，一下子又在门口蹦跶，叽叽歪歪，吵得陈诺脑瓜痛。

    她其实是完全清醒的，但按习惯，她是要睡懒觉的。

    她正要认命掀开被子，顺便暗地里报复老弟一顿时，妈妈却提前发声：＂弟宝别吵咯，让你姐再睡会。＂

    陈诺又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

    这样过了半饷——

    ＂果然还是不行啊。＂她叹了口气，掀开被子，穿好衣服，踏上拖鞋去洗漱。

    等她出卫生间，厨房溢出的气味已经散布在客厅和餐厅的每一个角落，引诱过路者的味蕾。

    在他们大快朵颐时，没有发现自己在甜蜜的汁液中越陷越深，最终在幸福中被一点点吞噬直至死亡……

    被骗了啦，怎么可能会这样呢。陈诺顽劣地想。

    弟弟管不住嘴，闻着味就跑了，她依稀看见他嘴角还有可疑的晶莹。

    越靠近餐厅，气味就越来越浓。

    她在一个能看见厨房的位置坐下，视线探进厨房。

    妈妈还是穿着那件粉色的睡袄，背对着，系件红白格纹围裙，哼着歌，在厨台前不紧不慢地忙活着。

    而弟弟一会儿在妈妈左边瞧瞧，一会儿又转到妈妈右边想悄悄伸手偷吃，然后被发现。

    ＂洗完手才能吃哦。＂筷尾打在弟弟纯纯欲动的手上，很轻，像羽毛落下。

    陈诺看着他们，一切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违和——额，不对，是一种岁月静好的松弛感。

    妈妈端出早餐，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散发着母性的温柔……

    陈诺眉眼弯弯，嘴角的笑意加深。

    ＂小诺，能帮妈妈脱一下围裙吗？＂带子似乎打了死结，妈妈没有解开，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

    ＂好。＂陈诺乖巧应下，走到妈妈身后。

    她和妈妈身高差不多，甚至还高一些。

    当她站到妈妈身后时，微微抬眼就能看见她的发顶，乌黑靓丽。

    她微微弯腰，手指在碰到绳结前不可察觉地停滞了一瞬，然后才动作。

    ＂解开了。＂陈诺回到位子上，弟弟爬上凳子，乖乖坐下，还用纸巾擦干了洗的湿漉漉的手。

    ＂妈妈做的早餐好香啊！＂弟弟深吸一口气，夸张的孩子气的语调，仿佛陶醉在食物的香气里。

    妈妈笑眯眯地看着他，又看向陈诺，似乎是在期待她的夸赞。

    陈诺不知道这顿早餐闻起来是什么感觉，只能看出来它的精致与丰富。

    ＂妈妈辛苦了。＂她一直保持着乖巧可人的微笑，声音捏出几分动人的感激。

    ＂快吃吧，等下冷了就不好吃了，＂弟弟早就开动了，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她拿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面前的粥。

    所有的食物都是那种菜谱上才有的精致模样，吃下一口能感受到满满的幸福与爱——幸福到让她没有食欲。

    老实说，她分不清是此刻没有食欲，还是自己本身食欲消失了。

    胃好像出了故障，没有饱腹感，也没有饥饿感。

    但她知道人类是要摄入食物的，这才是正常的。

    所以她会把它们吃干净，装作很美味的样子。

    这并不难，就和她现在脸上那个具有欺骗性的笑一样简单。

    因为胃出了点小问题，陈诺不清楚摄入量的多少，吃到最后弟弟还默默护住了碗。

    她怀疑自己吃太多了，但妈妈没有和往常说她女孩子不要吃那么多，反而一脸欣慰。

    感觉像是在看养的小猪仔。

    也许之前也是这样的？她感觉自己记忆有些模糊了。

    她压下这种奇怪的感觉，她只要记住，妈妈是爱她的。

    陈诺学弟弟的，用纸巾乖乖擦嘴，然后把用完的纸塞到他手里，拍拍屁股走人。

    ＂姐姐是大懒虫！＂弟弟生气的声音在她听来是如此悦耳，却迟迟没有等到小屁孩的报复。

    这么听话的吗。陈诺瞥见他把垃圾扔进了垃圾桶，脸蛋气鼓鼓的。

    她歪了歪脑袋，记忆更加混乱了。

    落地窗外是灿烂得称得上童话的美好晴天。

    阳光照进来，在阳台玩玩具的弟弟沐浴在光下，妈妈洗完碗，也坐在阳台的椅子上，一本书在她膝上摊开。

    她没有让陈诺过去，好像在给女儿无形的空间。

    一种陌生的幸福感。

    她冒出这个想法，主动走到窗边，成为梦中场景的一部分。

    阳光撒在身上，她却没有感受到任何温度。

    她看着玻璃外的景象，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带上，又继续盯着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爸爸上班去了吗。＂她突然问。

    ＂你忘了吗？今天星期一啊。＂妈妈宠溺地笑着，笑自己健忘的女儿。

    她感觉自己的记忆真的出了问题。

    ＂妈妈不用上班吗？＂

    头顶有轻柔的触感，是妈妈的手。

    ＂我的宝贝女儿才回来，我今天肯定要好好陪陪你啊。＂亲呢的语调让她有种回到襁褓的感觉，那时的妈妈轻声细语，逗弄着婴儿的她。

    可是她已经长大了。

    而且，她不就是昨天出去玩了一下吗？

    ＂嗯嗯。＂陈诺压下疑惑敷衍地挂上笑脸。

    一整个白天，三个人都其乐融融，母慈子孝。

    弟弟吵着要姐姐和他一起玩玩具，妈妈正要出声制止，陈诺却答应陪他玩，还主动提出和他一起过家家。

    她还给妈妈讲了些她听来一些事，关于朋友，同学还有不认识的人。

    妈妈很有耐心地听着，表情认真，时不时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没有一句听着不舒服的话。

    然后又是一顿对于陈诺来说字面意思上＂食不知味＂的丰厚中餐。

    饭后陈诺提议看电影，并且在她的大力推荐下，三个人看上了动画电影——《鬼妈妈》。

    ＂经典又主题鲜明＂这是她的原话。

    茶几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零食，弄得她都忍不住看了一眼妈妈取东西的那个不大的柜子。

    陈诺拆开一包薯片，一片一片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

    她尝不出食物的滋味，但这并不妨碍她享受薯片在齿间被碾碎的咔呲声，感受它顺着食道滑下，坠入她毫无波澜的胃。

    每次看这部电影，都能勾起她儿童时期的不安和恐惧。

    现实生活是阴暗的、昏沉的，父母是无趣的、不耐烦的；而门后的世界却是五光十色、奇幻绚丽的，另一对父母是更好的父母，卡洛琳开始在现实与美梦间摇摆不定。

    然后，她真正的父母失踪，美好的“妈妈＂露出可怕的爪牙，要她的眼睛缝上纽扣，永远留下。

    弟弟被吓得躲到妈妈怀里，妈妈轻拍他的背以示安抚。

    电影还在继续放映，门后的美梦世界崩塌，美好只是它对自己的丑陋怪诞的伪装。

    所以，陈诺才更能接受不完美的现实，在真实生活中努力挣扎，而不是在梦中享受虚假的爱。

    她把最后一点薯片倒进嘴里，这是她独享的第二包。

    口腔中没有干涩的感觉，但她象征性地喝了妈妈递给她的一罐可乐。

    她擦干净指尖的残余，起身去房间拿了素描本和画笔，坐在离妈妈和弟弟一段距离的沙发，画笔刷刷地画着。

    “姐姐在画什么啊？”电影看完，弟弟凑过来。

    “你看像不像你和妈妈。”陈诺停下笔，嘴角上扬。

    “姐姐画的好好啊！”弟弟不遗余力地吹捧。

    妈妈则是那个分毫不变的温柔的笑容，“画的真好，是画的刚刚的电影吧。”

    陈诺低着头，只笑，没有说话。

    画笔攥在手心，笔尖被削得锋利，没有其他的动作。

    ……

    ＂我回来了。＂是爸爸的声音。

    他回的不晚，至少妈妈还没正式开始做晚饭。

    ＂回来这么早。＂妈妈笑着迎上去，接过爸爸的公文包。

    ＂工作辛苦了！＂妈妈在爸爸的脸颊落下一个吻。

    陈诺沉默了，视若无睹地移回视线。

    等爸爸走过来，她面无表情的脸上迅速挂上笑容。

    ＂爸爸，你回来啦。＂她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爸爸＂嗯＂了一声，憨厚的脸上展出一个慈爱的笑容。

    看到熟悉的笑容，她有一瞬间的触动，但很快消失。

    弟弟扑到爸爸怀里，和他讲今天和姐姐一起干了什么。

    ＂我最喜欢姐姐了！＂他最后喊到。

    陈诺没有回应他，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

    她感觉自己有些奇怪。

    ……

    最后一道菜被端上餐桌，爸爸为妈妈拉开座位。

    陈诺坐在弟弟旁边，她漫不经心地扫过他们的脸，如出一辙的幸福笑容。

    比她的看起来更真实。

    她还是吃了很多的东西，那不是生理上的饥饿，她应该失去了那种感觉。

    开始吃是为了显得更正常，后来就是源自内心的渴望。

    食物在她的胃里堆积，心理上的那种饥饿感越来越强。

    ＂好吃就多吃点。＂妈妈又夹了一些菜放到陈诺碗里。

    妈妈放下了筷子，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爸爸和弟弟也没再动作，默默地看着她，带着她可能熟悉的笑。

    特别是爸爸的笑容，和记忆中被模糊的样子重叠……

    ＂这是你想要的幸福。＂她听到女人的低语。

    ＂这是我想要的幸福。＂她喃喃道，妈妈怜爱地用纸巾擦干净她的嘴角。

    陈诺露出一个笑来，这是她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