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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绾晴黛第二回

    温柔乡眠花欺暗室,烈爆炭戳簪骂歪人

    “她是我簪鬓之灵,为我所有,岂容冥界下僚造次来犯!”一只莹白素手拈起芙蓉花,转腕簪在了鸦鬓间。

    只见绛珠仙子含情目冷,罥烟眉蹙,艴然不悦,慌得牛头马面俯首求恕,低声下气告罪而去。

    “呜呜……仙子真真慈悲心肠。”芙蓉花见绛珠仙子为她去而复返,斥退阴差,喜极而泣:“谢仙子慈悲庇护,奴愿终身服侍在您左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绛珠仙子扶了扶鬓间含珠带露的芙蓉花,但笑不语,隐身而去。

    “仙子去哪儿?”晴雯惊呼一声,睁眼全然晦暗,也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是生是死。

    她觉得精神好了些,勉力支起身来,点了油灯,又拔下挖耳簪,将灯芯慢慢剔亮。

    忽听到帘外传来辗转翻腾之声,夹杂男女缭乱不定的气息。

    晴雯身子一颤,不由面红耳赤,气怔怔地坐在炕上。表哥上夜去了,表嫂就敢在家里干这没脸的臭烂营生,真当她是死人了?

    那无耻妇人还哼唧:“晴雯那没脑子的爆炭,也敢要我的强,早晚撵这妖蹄子出去。”

    晴雯听了火冒三丈,血气蹭蹭涌上心头,霍然下地,攥起挖耳簪,掀帘闯进去。

    她冲进去薅到一绺长发,黑灯瞎火的,也不分辨人,扬手就打到那人脸上,打的那女人哎呦一声,惊问是谁。

    “是你晴雯姑奶奶!”晴雯厉喝一声,将她头发高高揪起,举了挖耳簪就往她脸上乱戳,口内骂道:“狐媚妖妇,惯会行奸卖俏,成天鼠窃猫偷的,还要这脸何用,不如我替戳烂了,也给你祖宗留点颜面。”

    那女人又惊又惧,纵是疼得两眼汪泪,也不敢吱哇乱叫,亦不敢开口求饶,只能一面挣挫躲避,一面捞衣盖身。生怕这烈货闹出大动静,叫老太太、太太知晓了,届时她的脸面名声全完了。

    “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巴望着拿我卖钱,还想撵我出去,谁稀罕与你个臭蛆沾边。我若被你害死了,你也别想活了。”晴雯犹自恨骂不休,手上越发使劲儿了。

    那男人早被吓得魂飞魄散,半边身子都凉透了,一声不敢言语,胡乱扯了件衣不衣、裙不裙的东西,溜进了里间。

    见男人跑了,女人心料还瞒混得过去,方扬声喊:“媚人姐姐快来呀,晴雯失心疯了!”

    又听里间衣衫窸窣,似是谁慌忙间失脚跌了一跤,撞倒了脸盆架子,一阵嚯啷乱响。

    屋里的丫鬟都被闹醒了,匆忙忙披袄趿鞋,移灯秉烛过来瞧。

    直到昏黄的光涌进来,晴雯才看清自己撕打的人不是表嫂灯芯,竟是袭人!原来做下丑事的是宝玉与她两个。

    晴雯倒退着走了两步,才发觉周遭的一切都不对头。屋内精美奢华的陈设她都无比熟悉,正因为司空见惯,摸黑行走也毫无阻滞,一时掩盖了许多不寻常的地方。

    她不是被王夫人撵了出去,死在表哥家中?怎么又回到了贾府绛芸轩?难不成我阴魂不散,作了恋世不舍的野鬼?

    晴雯心中骇浪涛涛,愕然呆立。

    袭人原本惊惶忐忑,此时没见到李嬷嬷等人进来,又松了一口气。她骤生急智,将身蜷在被中,对媚人、秋纹道:“你们快去里间看看宝玉有没有事。”

    二人忙掀帘进去,袭人趁机穿好裤袄,掀被起来。趁丫鬟们忙着伺候宝玉沐浴换衣的时候,她将宝玉的衣裳偷摸一卷,往箱子里一塞。

    众丫鬟生恐宝玉这颗凤凰蛋磕到碰坏,四处找跌打药酒,又担心他身上浇了冷水着凉伤风,硬喂他喝了半碗老姜汤。

    等事情差不多消停了,嬷嬷们才挑灯进来探问出了什么事,袭人给嬷嬷们倒了茶,搪塞道:“也没什么大事,二爷做了噩梦,要打夜叉星,推倒了脸盆架,闹得我们不安生,这会子才睡了。”

    李嬷嬷四下探望了一眼,见宝玉无恙,念了几句夜惊郎的咒,嘱咐了两句,也就回去困觉了。

    见打发了嬷嬷们,袭人悬着的心落下去了一半。神天菩萨,方才活被晴雯那小蹄子给吓死了。

    “到底怎么了,大半夜的闹这一出?”

    晴雯抬眸一瞧来人,纤腰瘦颈,鹅蛋脸面,穿着梅红袄儿,洋缎褙子,栗色棉裤。

    正是多年未见的媚人,她不是早被开恩放了出去么?

    袭人知道,绛芸轩中媚人年纪最长,行事稳重,心思缜密,深得老太太、太太的信重,她虽得了宝玉一夜之宠,到底情分浅,暂时还不敢与之争锋。

    她才从嬷嬷手底下超生,唯恐晴雯那蹄子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来,赶忙低声下气地圆谎:“媚人姐姐,这原是我的不是,今儿服侍二爷去东府赏梅,回来时我冲撞了晴雯,她心里存了气,夜里就犯了癔症,拉着我胡骂起来,闹得厉害,把咱小爷给惊着了。”

    媚人不大信,她服侍宝玉躺下时,摸到架子床上的衾褥都是冷的,此时见袭人大冷天的双颊红肿,脸上还有星星斑点,难免心中有疑。

    于是她摇了摇晴雯的手问,“果真如此?”

    晴雯目光怔怔的,也不理她,见灯下人影绰绰,自己的影子也在其中,突然去拨转紫檀板壁中的穿衣镜,照望自己的身形。

    昏黄的烛光下,镜中的少女鬓乱钗横,襟开带垂,一双凤眼迷惘至极,粉面尤残睡痕,是她又不是此时的她。

    她已经十七了,而镜中之影身量尚小,不过豆蔻之龄。

    晴雯拨开腮边乱发,仔细瞧了瞧自己的手脸,确实是整个小了一圈。转眼看窗前花几上,几簇红梅还插在琉璃瓶中,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从心尖闪过,惊得她浑身战栗起来。

    这琉璃瓶原是东府蓉大奶奶的陪嫁摆件,四年前宝玉去东府赏梅,蓉大奶奶见宝玉喜欢这琉璃瓶,就折了两支红梅插瓶叫人送了过来。

    后来这琉璃瓶就碎了,没过几天蓉大奶奶也没了,宝玉还莫名吐了一口血。事后回想起来,宝玉还感慨说,这是琉璃易碎,红颜命薄的兆应。

    如今琉璃瓶和红梅都在,难不成她活生生地回到了四年前?

    晴雯这边惊魂未定,一只手覆上了她的额头。

    只见媚人一脸担忧地望着她,疑惑道:“也没发热呀,怎么迷迷瞪瞪的。”

    晴雯心中砰砰直跳,彻底清醒过来,自嘲地笑了笑,“我睡迷糊了,还以为自己变成了个屈死鬼,竟把袭人姐姐当狐媚子打了,想来也是可笑。”顺口默认了袭人的谎言。

    比起撞见宝玉和袭人偷鸡摸狗的破事,她这个死鬼重生才真骇人听闻。

    袭人紧绷的心弦彻底松懈下来,腹诽道:“晴雯的木脑子没开窍,我就说她怎么敢三更半夜撞尸游魂过来寻衅我,不过白担心罢了。”

    晴雯柳眉一挑,意味深长地看了缄口不语的袭人一眼。一时福至心灵,想起了梦中仙子帮自己开灵窍的前情,若有人心里念一个“情”字或她的名,自己就能听到对方的心声。

    原来这一切不可思议的事都是真的!

    起初自己醒来,听到的那一句“晴雯那没脑子的爆炭,也敢要我的强,早晚将这妖蹄子撵出去”,想必是袭人的真心话了。

    灯芯还盼着她死了好得“彩礼钱”,没理由会将半死不活的她撵出去。而袭人,与她同为老太太送给贾宝玉的丫鬟,袭人若想在绛芸轩专权独揽,必然视自己为敌。

    真难为袭人一面贴身伺候着不省心的小爷,还一面分心琢磨着如何撵她出去。想来上辈子自己无辜被撵,即便不是袭人贼喊抓贼,反咬诬告,这背后也必有她兴风作浪的手笔。

    好像也就是从这时候起,绛芸轩里几个年长的丫鬟,有被撵出去的,有开恩还籍的,陆续走的走,散的散。

    一二年后,秋纹、麝月、碧痕几个就都唯袭人马首是瞻了,而自己倒成了讨人厌嫌的“反叛”。

    呵,来日方长,我有的是气性跟你们慢慢磨。你们个个是人精又怎样,只要谁念我一句好歹,我都知晓。

    晴雯佯装打了个哈欠,带着蓬勃的怒恨,自顾自地回到稍间榻上,蒙头睡了。

    秋纹素来看不惯晴雯的轻狂样,又见袭人脸面酡红,低垂着头,以为她受了委屈,抱不平地说:“她无缘无故打骂了人,也不赔罪。袭人姐姐性子太和软了些,纵得她越发刁恶放肆。”

    “没什么,我不在意,就此息事宁人吧。”袭人缓缓摇头,摆出一副隐忍求安的模样,又宽慰了秋纹几句,打发她走了。

    媚人深看了袭人一眼,也移灯回去了。

    初冬的夜再次宁静下来,晴雯再不想过死躺着不能动弹的日子,此时抱膝坐在榻上,望着一豆灯光,细想上辈子的种种屈辱,心气儿着实难以平顺。

    她是个心痴意傻的人,以为尽忠职守,就能跟在宝玉身边一辈子,凭着老太太的恩典,将来总能有个好前程。

    哪知屋里的丫鬟们个个都想着如何争宠冒头,如何上位做姨娘,如何攀高枝儿,如何拉帮结派。

    就她一个尖牙利嘴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妄想做判官,成天叱咤这个,喝骂那个,也不知得罪了多少小人。

    这屋中但凡有勾惹主子的、有鼠窃狗偷的、有当耳报神的、有另攀高枝的、有玩忽职守的、有奴大欺主的,哪个没被她讽刺骂过。

    偏偏她这个赤胆忠心的人,最后被那伙背恩叛主的奴才,煽阴风点鬼火,给排挤出去了。

    更可气的是宝玉这个懦弱无能的软蛋小爷,一点担当也无,遇事不是躲就是哭,既无主意也无胆气。

    当年自己挣命似的为他补好了雀金裘,临到她无辜蒙难,他竟一句好话也不肯为她说,凭人冤枉欺负她。这样的主子,根本不值得自己为他劳心劳力,舍命相护。既遇明主,自当倾心相投。可显然,宝玉不是她的明主。

    从前晴雯很瞧不上林小红攀附凤姐的行为,而今细想,良禽择木而栖,姓林的才是真明白人。

    林小红尚且凭她一张巧嘴另择明主,而自己女红技高,嘴也不笨,为何不能弃暗投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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