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

    尽管东宫给拨了石磬山房做住处,但杨伴读鲜少在宫中留宿,每日都是赶在宫禁前出宫。

    景川侯府在小时雍坊的西安门胡同,因为侯府建在此处,也常称为景川侯胡同。

    燕京城乃昌明繁华地,隆盛富贵邦,如此人烟阜盛之地,因着西安门胡同住的皆是高门显贵,所在的整个街坊都显得僻静幽森。

    胡同口拐进去便是一条甬道,两边粉墙灰瓦,走了一会儿,便见三间麒麟兽嘴衔铜环的黑漆大门,顶上悬挂着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面龙飞凤舞着斗大的四个字,是“景川侯府”,下有一行小字,“隆武宸翰之宝”。

    隆武是大周高祖皇帝的年号。

    侯府大门前坐着几个锦衣丽服的小厮,正在百无聊赖地侃大山,忽然有人看见胡同口驶来一辆马车,忙忙站起来:“嘘!四少爷回来了!”

    众人连忙整理了衣服迎上前去,打千儿行礼:“给四少爷请安!”

    杨令箴跳下马车,小厮上前代了护卫,牵引着马车往马厩去。

    今日是家中女眷们从普恩寺回来的日子,她问其中一个小厮:“太夫人打醮回府了?”

    小厮一拍脑袋,笑得格外殷勤:“瞧我这狗脑子!太夫人下午申时从普恩寺回来了,带着刘太夫人,还有三位夫人、两位少夫人、三位姑娘、两位孙少爷、两位表姑娘,都一同回来了,这会儿许是都在寒檀院中。”

    寒檀院是太夫人的住处。

    她点点头,见晚霞满天,夕阳正好,正是请安的时候。

    进了垂花门,家里代步的青帷小油车已经停在那儿了,侯府太大,走动忒费时。

    赶骡的婆子恭恭敬敬问:“四少爷回青禾堂么?”

    青禾堂是她的院子。

    杨令箴摇头:“去寒檀院。”

    婆子便应声,骡子得得绕过影壁,上了一条青石甬路。

    侯府里厅殿楼阁峥嵘轩峻,树木山石有蓊蔚洇润之气,显得古朴大气,威严森森。这景致看了近十年,再好也不新奇了,她放下帘子。

    两盅茶的功夫后才到寒檀院。

    粉油大影壁之后是两边抄手游廊,当中东西穿堂,穿堂门口和游廊四角都有穿藕荷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一个个敛声屏气,齐齐向她屈膝行福礼。

    穿堂当地摆着一架紫檀嵌粉彩贴牙松鹤纹大插屏,转过插屏,迎面正中五间雕梁画栋的上房,两边穿山游廊连接三间带耳房的厢房,庭院遍植青松,树梢上还挂着薄薄的积雪。

    正房中传来隐约的笑闹声,一听便能猜到屋中正是和乐。

    门口的丫鬟身量苗条,长相清秀,见了她屈膝一福,掀开五彩线络盘花帘子。

    令箴道一句谢,偏头进屋。

    迎面而来暖融融的一阵香味,房中笑声却为之一静。

    穿桃红掐牙比甲的丫鬟端来一张蒲团,她拍了拍衣摆跪下去,磕头道:“孙儿给祖母请安。”

    西面靠窗的炕上坐着两位妇人,左边的那位头发乌黑,穿丁香色缂金葫芦纹褙子,青蓝色综裙,两颊肉丰丰的,有些富态,眼角细细的纹路略显年纪;右边的妇人满头银丝,容长脸面,官绿色素面玉瓶纹长身褙子,周身不见饰物,脸上也不见笑,眉间两道深深的沟纹,生了一双严正端肃的眼睛。

    地下或坐或站,太太奶奶姑娘还有小娃娃们挤了一屋子,却格外安静。

    左边的妇人笑着朝她招手:“箴哥儿快起来! 刚刚出宫吧? 这一去普恩寺,足有五日没见着你了,过来让祖母瞧瞧。”

    这是令箴嫡亲的祖母吴太夫人。

    她顺从上前两步,恭顺道:“孙儿无法伴祖母前去普恩寺打醮,实为不孝,老祖母连日来身上可好?可是按时进膳?胃口可好?”

    吴太夫人的笑声更舒心了:“好,好,都好,难为箴哥儿时时记挂着我。你爷们家,外头的事情重要,万不要惦记着家里。”

    她低头:“谨遵祖母教诲。”

    吴太夫人笑着颔首:“你也多日没见过你刘祖母了,向你刘祖母道个福吧。”

    她对着吴太夫人对面的老妇人纳头便拜:“孙儿给刘祖母请安。”

    这是她祖父先景川侯兼祧的妻子刘氏,同吴氏名分上是妯娌,实质上是共夫。

    先景川侯与刘太夫人仅有一位独子,奈何英年早逝,妻子不仅没有留下子嗣,反而守寡两年后不幸淹死了。先景川侯西去后,刘太夫人便跟着儿子出了侯府,住在侯府后边的西街上,至此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吴太夫人见状,便做主接她进侯府颐养天年。

    刘太夫人丧子后住进侯府十五载,鲜少出来走动,只在寒檀院中与吴太夫人、还有几个先景川侯的老姨奶奶作伴。

    刘太夫人微微点头,声音有些低哑,是当年丧子后哭坏了喉咙。

    “哥儿起来。方才听下人说,你似乎伤了膝盖,如今可好些了?”语气虽然冷淡,却听得出殷殷的关爱。

    这位刘祖母为人严肃冷淡,待小辈也是不苟言笑的,唯独对令箴,格外关心些,很有些莫名。

    吴太夫人惊讶道:“伤了膝盖?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没人同我提?”

    刘太夫人低声解释了一句:“我也是进家门无意听见的。”面对吴太夫人的姿态摆得有些低。

    杨令箴答道:“是不小心摔了,已经无大碍,倒叫二位祖母费神。”

    吴太夫人念了句佛:“日后可得当心。”

    刘太夫人取下随身带着的荷包,拿了一只平安符出来,递给令箴:“是这回去普恩寺求的,叫主持师父开了光,原本是要给你父亲的……你拿着吧。”

    令箴看了眼祖母。

    吴太夫人笑意不变,手里捧着的暖炉换了个边儿:“你刘祖母关心你,还不戴上?可别粗心弄丢了。”

    她这才应是,朝刘太夫人道谢后接过来,妥善挂在腰间束带上。

    边上的几位夫人便半真半假地抱怨起刘太夫人对令箴的偏爱,权当是逗趣。

    除去刘太夫人的独子,先景川侯有四子一女,其中吴太夫人生了三子一女,长子不满周岁便夭折,不提,次子杨希偃袭爵,即杨令箴的父亲,第三子便是如今侯府里的三老爷杨希端。至于唯一的女儿则嫁去了宝坻黄家,运道不太好,前些年病逝了。四老爷杨希音则是庶出,生母是吴太夫人的陪嫁丫鬟,被主子抬房做了姨娘。

    因着府里人口不多,小辈们不论房头,都是统一齿序。

    杨侯爷膝下四子一女。正妻香河许氏,育有二子一女,大少爷杨瓒和大小姐杨清元是龙凤胎,杨瓒早逝,杨清元进宫为婕妤,芳龄二十有一,五少爷杨瑾年方十二。四少爷杨令箴是苏州的外室所出,七岁才接回来,记在许氏名下做嫡出,今年将将十四。六少爷杨琅是薛姨娘所出,与杨瑾同岁。

    三老爷膝下一子二女。正妻乃是肃宁章氏,生有二少爷杨琦、三小姐杨润元。二小姐杨淑元刚刚及笄,比三小姐大一岁,是董姨娘所出。

    四老爷膝下一子一女,三少爷杨理,四小姐杨洁元,都是四夫人彭氏所出。

    至于孙辈只有两位小哥儿,一个是杨瓒的遗腹子杨坤晟,今年六岁,一个是杨琦的儿子杨坤昱,还没过周岁。都是嫡出。

    夫人们说笑得热闹,角落里站着的一位年轻妇人却面无表情。她穿象牙白撒银白暗花绸面圆领长袄,水蓝色细褶湘裙,极为素净。这是先世子杨瓒的寡妻王氏,也是令箴的大嫂。

    大少奶奶搂紧了怀里无知无觉吃白糖糕的儿子。

    令箴自从请过安便一直坐在杌凳上喝茶,女眷们自谈笑,她一向是默默听着,从不插嘴的。

    角落里坐着的三个堂姊妹正在玩翻绳。她没上过侯府的女学,不清楚侯府对女孩儿的教育如何,只知道这三个姊妹不论嫡庶,都是如出一辙的寡言少语,在她面前也是谨守礼节。

    杨令箴不着边际地想着,阖家女眷都在寒檀院孝敬两位太夫人,侯夫人怎么不在?

    正疑惑间,忽然听大嫂轻声细语道:“刘祖母确实偏心箴四叔,只是四叔摔了这一回,倒也合宜,母亲身子骨不好,常卧病休养,你体察一回,日后想必更能孝顺母亲了。”

    她口中的母亲自然是侯夫人。

    杨令箴有些头疼。

    当年连氏病逝没几月,先世子杨瓒随即病逝,父亲趁此机会将她从苏州接回来认祖归宗,是打定主意让她做世子的。没想到大嫂几个月后诊出怀了遗腹子,生下来果然是男孩儿,占了嫡长孙的名分,世子之事自然就没人提了。

    但晟哥儿的爵位差点便叫令箴得了,她又一向得侯爷父亲的疼爱,大少奶奶能不厌恶吗?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便冷了。

    杨令箴被当做男孩儿养大,自小受的教育也让她礼让女子,便只简短道:“大嫂说得是。”

    吴太夫人笑意微敛,凝神道:“你母亲自普恩寺回来便精神不好,我让云姐儿、月姐儿陪她回畅陵轩了。瑾哥儿、琅哥儿都在良乡念书,你就代你两个弟弟去瞧瞧你母亲,尽一尽孝道。”

    云姐儿、月姐儿是病逝的姑奶奶杨氏在黄家生的两个女儿。开春时,吴太夫人接了两个外孙女来侯府做客。

    令箴垂眼:“是。”

    **

    畅陵轩是景川侯夫人所居,在侯府后院正中的位置。杨令箴从左边抄手游廊尽头的角门进了第三进院子,面前五间带耳房的大正房,东西三间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

    畅陵轩是个四进的院子,侯夫人只在第三进起居。

    正中堂屋门前侍立的婢女低眉顺眼地打起帘子,她进得屋中。

    地上铺着绒毯,西面临窗设着核桃木缠枝花卉大炕,上面铺着银红金钱蟒靠背,石青撒花弹墨引枕,并一条秋香色锦缎大条褥。侯夫人许氏坐在西边,穿莲紫色织金缠枝纹褙子,玉兰色挑线裙子,发髻上戴着烧蓝银翠珠花,衬得她端庄又妩媚,保养十分得宜,根本看不出长女已经二十岁了。

    令箴垂首道:“给母亲请安。”

    许氏端坐在炕上,明显是接到传话,正在等这丈夫同外室生的儿子。她嘴角带着生疏的微笑,比手指着地下一溜四张设梅红色撒花椅搭的椅子,淡淡道:“坐吧。”

    令箴在第三张椅子上坐下,两边设一对红木雕云蝠纹四方香几,左边几上摆了茗碗和花觚,右边几上用粉彩鹭莲盘垒着茶点。

    许氏的背脊挺得笔直,见令箴低头看了眼点心,便道:“是千层糕,瑾哥儿一贯喜欢吃的,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她哪里敢吃畅陵轩的东西?令箴客气道:“母亲费心,既是瑾哥儿喜欢,便留着给他用吧。”

    许氏扯了扯嘴角,没再多劝,只嗯了一声:“虽说是老祖宗打发你来看我,我也需承你的情。自我年初病愈,你却不常来畅陵轩,我知道是你父亲的意思,怪不得你。这么算来,咱们母子也有七八年没见了。”

    令箴垂下眼:“有劳母亲记挂。”

    许氏无甚意趣地吁了口气,轻声细语道:“今年这回春寒厉害,我娘家送了几匹好料子来,说是西北那边的羊羔皮子。你在宫里伴读,多有不自在的,恐怕下跪次数也不少吧?听说这回油伤了膝盖。我叫人给你拿几匹回去,也好多做几副护膝换用。”

    “母亲费神,”她语气依旧恭敬,“我怎么好伸手拿畅陵轩的东西?父亲给我的都穿不完。”

    许氏眼神微冷:“既如此,便依你吧。我也乏了,你明日还要早起进宫,回青禾堂早些歇着。”

    杨令箴点点头,偏南处设着一张宝座式透雕大围屏,屏风后鹅黄色裙摆一闪而过,她收回视线,起身再一拱手:“儿子告退。”

    等她出了堂屋,屏风后才走出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大的十二三岁,穿着茜红色素面小袄,鹅黄色折纸花湘裙,小的七八岁,神情懵懂。

    这是黄家的两位表姑娘,陪着许氏回畅陵轩没多久,便听四少爷要过来,便去屏风后避让。

    黄大小姐福了一礼,柔声道:“二舅母既然乏困,云沁便带月姐儿回去了。”

    许氏揉了揉额角,不甚在意:“嗯,你去吧,路上小心些。”

    黄云沁牵着妹妹的小手告退,路上轻声嘱咐自己的婢女:“听箴四表哥同二舅母说话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什么过节似的,你去打听打听。”

    婢女应是。

    次日,这婢女找着机会私下回话,窃窃道:“奴婢听花草房的康妈妈说,七年前箴四爷刚被侯爷接回京城时,侯夫人设计派人推了箴四爷落井,箴四爷差点淹死,好容易救回一条命。侯爷大怒,直接将侯夫人送去了乡下庄子,直到今年年初婕妤娘娘从宫里带了信出来,向太夫人和侯爷求情,太夫人才命令侯爷将侯夫人从庄子上接回来。”

    黄云沁紧紧扯着帕子,睁大了眼睛:“……二舅父竟如此看重箴四表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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