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5

    芒种渐至,湿热伴昶。

    沿着白虎主街驶向城东,一路畅通,马车停在了双狮石像外,朱红大门外高挂着牌匾,边沿琢翠,大字鎏金,赫然刻着“习武场”。

    车上之人被人搀扶着,缓缓下来。

    宿醉未消,玄凝头疼的厉害,不等侍卫通传回来,就将额头贴在冰凉大门上,试图将昏沉冰镇,换取脑中片刻清醒。

    “我当是哪来的醉汉,原来是玄家世子啊。”

    声音清脆明丽,又是从身前传来,玄凝想都不想,便知是谁。

    环髻出云,流珠点簇,轻纱勾勒,半袖轻拢,虽未到盛暑,此裳也悦目。

    玄凝眯眼打量了半晌,直到来人走到面前,这才扶门站直,颔首轻笑:“想不到小郡主也会出现在习武场,看来玄某今日可以大饱眼福了。”

    “我自是陪我阿姐。”天冉嫌弃地上下打量道:“倒是你,一脸萎靡不振,还怎么与我阿姐比试。”

    “比试?”

    虽为习武场,入门后却是园林之景。穿过水廊,又行数十步,视野豁然开阔,旌旗苦于无风施展,兰锜之上武器繁多缭目,正中央设有高台,乃会武切磋的地方。

    看到熟悉的木桩,幼年记忆闪过,玄凝嘴角抽了一下,迅速撇开视线,

    远处太阳底下,有人持弓扎步,随意扎起的长发垂落在腰后,目光盯着十丈外的箭靶,虽未松弦,被她久盯的木靶上却好似被穿透,前后轻晃着。

    脚步声落在耳后,天嘉放下弓箭,回过身看见两个人正嬉闹推搡,像极了寻常姐妹。

    “阿姐!你看她一直推我!”

    气恼声音打断了片刻间的晃神,她无奈将两人分开。

    “别闹。”

    玄凝看着突然横在正中间的人,笑盈盈道:“郡主,你总算舍得喊我来玩了。”

    “世子在坊间流连了大半月,就算是我有心相邀,也要看世子有无闲空才行。”

    “说到相邀,这个月我都邀请郡主几百次了,郡主就是不肯赏我面子。”

    “哼,”天冉抱着手,神情净是不屑,瞥眼嘲笑道:“我阿姐才不会像你一样只知饮酒作乐,她每天忙里忙外哪有……”

    天嘉瞥了一眼,道了句“不得胡言”,她便低头绕指,抿唇不发。

    如此好的机会,玄凝自然不会放过,顺着天冉的话问道:“是吗,郡主最近在忙什么呢?”

    “一些生意上事情罢了。”

    “生意?生意上的事情我熟啊,敢问郡主在做哪个行当的,要是赚钱,也让玄某也谋点蝇头小利。”

    “就是些民间普通行当,不怎么赚钱。”

    她滴水不漏,玄凝自知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便抬手捂着后脑勺道:“那真是可惜,我这人对钱最感兴趣了,要是郡主日后有发财门路,可一定叫上我。”

    一旁的小郡主斜视嘀咕道:“玄家都这么富有了,还要什么发财。”

    “唉,小郡主也说了是玄家富有,不是我玄某富有,那些钱财现又不在我手里,我此番来沃城的所有花销,都是自掏荷囊,要是花家里的钱,那几个账房算子又要跟我阿媫念叨了。”

    天冉连连点头,看起来很是认可。

    天嘉不动声色的听完,目光落在她身后,往日俊冷的眉目竟生出一丝欢喜。

    玄凝好奇回眸时,面色却瞬间凝住。

    他怎么会来?

    来人躲开了视线,挨着躬身行礼,轮到她时,他闷声道:“小庄主。”

    一声熟悉的小庄主让玄凝昏沉的大脑彻底清醒,皱眉盯着那张漂亮的脸蛋,叱道:“你还知道我是主?谁让你跟来的。”

    他刚要开口,身后有人替他解围。

    “是我请他来的。”

    望着天嘉走到他身侧,将手落在胳膊上,他却不反抗,玄凝想要发作的心火被强压了下去,嘴角似笑非笑道:“能被郡主相邀,真是我家司籍的福气啊。”

    他抬起头,视线却绕过她,看着一脸愤恨阴沉的天冉垂眸道:“郡主,我还是回去吧……”

    他说完就要走,却被天嘉抓住手道:“站住,你那夜不是答应我,不管如何,都不会提前离去。”

    “……”

    玄凝嘴角虽笑着,眼神快要把男子剐掉层皮。

    好,好极了。

    是庄中朗云书阁典籍太少,满足不了他排遣;又或是玄家予他太多锦衣玉食,食饱衣暖思淫|欲,让他竟然爬上天家郡主的床榻。

    还敢瞒着她。

    “哼!狐媚妖人!”天冉沉不住气,跺脚时,发髻上的流珠如鼓面震颤,“我说最近阿姐怎么不来陪我睡觉,原来是被你勾引去了!”

    天嘉回眸漠然道:“你多大了。”

    言外之意,天冉何尝听不出,还想再说话时,却听见天嘉道:“再多嘴就回家去。”

    她气冲冲瞪了一眼男子,跨着大步走到一旁树荫下歇火,哪知过了没多久,那狐媚妖人也朝着自己方向走来。

    “谁允许你过来的,走开!”

    被指着的男子停在原地,阳光穿过树影在他脸上落满破碎。

    “是郡主让我来的……”

    那张楚楚可怜的狐媚样子看着就来气,天冉拿起团扇挡住了眼睛,不耐烦道:“去后面站着,别让我看见你。”

    一阵窸窣声后,手中团扇忽然被人拿走。

    “你!”天冉回头想要叱责,眼中却被扇面图案占据。

    银杏青翠,轻罗扇面之后,美人身影朦胧。

    “这样,小郡主应该就看不见我了。”

    真不愧是狐媚妖人,看不到脸也能用声音勾引人。

    扇子沾了他的手,她也不想要了,皱眉回过头去,正用手作扇,忽然身后传来阵阵微风,将她晒得发烫的后颈带来丝丝清凉。

    “……别以为你这样做就能讨好我,我可不上你的当。”

    “天气炎热,小郡主莫要动火。”

    “哼,要不是你出现在阿姐身边,我哪来的火气。你若现在消失,我心情自然舒畅。”

    耳边微风停歇,起初天冉还能忍着不回头,但沐得凉风后身子变得娇气,连树荫都觉得闷热。

    自家姐姐不喜欢侍从跟着,她也跟着效仿,结果就是每次出门在外,需要人伺候的时候却无人可用。

    她忍不住回头,看看自己的“临时侍从”在干什么,为何不继续扇风。

    可繁茂枝叶下,哪还有他的身影。

    他不会真的是狐狸精吧,怎么说消失就消失。

    正想着坊间怪谈,树后忽然飘出一隅玄青,将她的目光吸引过去。

    好啊,居然和她玩捉迷藏。

    远处两人正背对着谈话,她偷偷起身,蹑手蹑脚接近粗壮树干,想要出其不意把他吓出原形。

    谁料等她跳到树后,竟空无一人。

    奇怪。

    天冉绕着树又走了一圈,还是没有发现人。

    她正要发作,身后又起清风。

    回眸时,他抬起罗扇,不再只遮一人面容。

    透红的银杏叶随风飘落,长睫微闪,清凉涧溪倒映着姣容,轻声责问。

    “你在做什么?你明明是阿姐的人……”

    他抬指压在唇边,声音好似隔纱朦胧:“小郡主,若我说我的心一直在你身边,你还会生气吗。”

    明媚光下,涧溪结了层薄冰,天冉一把夺回团扇,冷冷道:“我对阿姐的东西不感兴趣,方才之事,还有你说的话,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阿姐,你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再次落座石凳上,手中频频摇晃的罗扇挥不去心中烦躁,被拍在石桌上发出筝鸣。她抬手想要倒茶时,已有人拿起瓷壶,将茶水倾倒杯中。

    “小郡主,请用。”

    “我刚才的话,你是没听见吗?”

    “听见了。”

    “听见你还敢凑到我跟前,是想让我现在就去找阿姐吗。”

    他又拿起团扇,断断续续的风声却带来笃定言语。

    “小郡主不会这么做的。”

    “错了,我会这么做。”天冉腾然站起身,朝着不远处的背影走去。

    她步伐坚定,玄霁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握住了腕脖上的冷镯,让自己镇定下来。

    视线落在那人身上,手握长弓,阳光肆意流淌,她脸上洋溢着微笑,忽而转身回眸,将他轻望。

    死前还能得她一瞬入目,也是无憾了。

    *

    长弓在手上似秋千来回晃悠,玄凝只手遮阳,望着远处草靶问道:“郡主想怎么比?”

    “蒙眼射箭,十箭结束后,靶上箭支最多是为赢方。”

    “郡主可是为难我,别说蒙眼了,就是不蒙眼我都不一定能射中。”

    “好,那公平起见,第一场你无需蒙眼。”

    “还有第二场?”

    天嘉点头道:“听闻世子剑法卓绝,得天子青睐,我也想领教一下。因此第二场,便是高台论剑。”

    “不过,我不善剑道,第二场,世子蒙目。”

    箭翼不济也远飞,剑刃不善却近身,这可真是公平。

    特意约在武场比试,怕是目的不纯,玄凝心知不能赢她,便草草答应下来:“行,听郡主安排。”

    见她答应,天嘉又道:“光是比试未免无趣,不如下个赌注,若我赢了,他从此归我。”

    她虽没指名道姓,却意有所指。

    原来是这个目的。

    玄凝脸上笑容不改,瞥了眼树荫下站着的漂亮人儿,眸光微转,道:“好啊。”

    “不过,若是我赢了,我能得到什么?”

    “那就要看,世子想要什么了。”

    “阿姐,那狐媚……”天冉刚走过来,就被天嘉抬手制止:“你来的正好,我要与世子比试射箭,你在旁边充当我的眼睛。”

    “不是蒙眼射箭吗?”玄凝愣道。

    “我没说不可以请人提醒,同理,世子第二场也可以找人充当眼睛。”

    真是闻所未闻,要是在昆仑这么比试,怕是要被那几个长毛白猿笑话半年。

    入乡随俗,眼看她蒙上了眼,玄凝不再多说,默默从见箭囊掏出一支箭,绕在指尖盘旋。

    “就请郡主先让我开开眼吧。”

    被打岔后的天冉已然忘记自己原先是来做什么的,站在天嘉身后,全神贯注地盯着箭杆与远处靶心是否重叠,道:“可以了。”

    姐妹间的信任与默契催使着冷箭向前,一声闷响后,天冉拍掌笑道:“正中靶心。”

    玄凝轻拍着手掌,“不愧是郡主。”

    蒙眼之人语气并无半点喜悦,侧颌淡淡道:“该你了。”

    箭尾搭在拇指食指之间,拉弦瞄准,松开时,箭杆摇摇晃晃地向前,一头扎在了地上。

    身后传来嘲笑,天嘉已然知道了结果。

    “世子这箭可真像你,怕是也喝多了才会如此绵软无力。”

    玄凝挠了挠脸,困窘道:“我早说过我不擅弓箭了。”

    已近午时,太阳渐渐升高,烤的地面如旺火上的锅釜,站的久了,隔着层底板也觉得烫足。

    见三人站在烈日下,玄霁接过侍卫找来的纸伞,不动声色走到二人身后,将手中撑开的伞递给了天冉。

    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指尖无意轻触间,流苏轻晃。天冉撑着伞,小心退了半步。

    察觉到身后晃动,天嘉问了一声:“可以了吗?”

    “嗯……”她将伞举高,凑近瞄道:“可以。”

    第九箭,险落草靶边缘。

    只差最后一箭,便是满靶。

    看着特意从凉阴处跑出来献殷勤的男子,玄凝垂眸冷笑,抬眼望着远处空无一箭的草靶,照旧是二指拉弦,只是这一次撒放时,弦音短促,箭镞势如破竹。

    “噗。”天冉没忍住笑了出来。

    “怎么了?”

    “阿姐,她把箭射到你的靶上了。”

    天嘉嘴角弯了一瞬,“世子都帮我射完这最后一箭了,比试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

    “还剩一箭,比试尚未结束。”

    “嘁,自取其辱。”天冉小声嘀咕时,天嘉已从箭囊中拿出最后一支箭矢。

    “有始有终,还要多谢世子成全。”

    闻声,玄凝转过身。

    他站在中间,毒辣的太阳将娇弱肌肤晒得通红,目光落在天家郡主身上,好像一刻也不曾挪开。

    他不是阿紫。

    阿紫会永远跟在她身后,

    哪怕只有一把伞,也只会为她一人所撑。

    心中荒谬想法愈演愈烈,她忽而笑道:“郡主,谢早了。”

    天嘉皱眉时,手已放弦。

    中靶声毫不意外的传来,眼睛因无法立即适应明亮的光线而酸涩,天嘉眯眼望着身旁的小世子,问:“世子何出此言?”

    她拿起箭矢,开弓时,浅绿薄衫下琵琶内拢,肩肱青山起伏,手上弓弦越绷越紧,直至被双指折成狭角,骤然斜弓撒放。

    白色闪电划破闷热的空气,一路火花,声厉如凤啸。

    不等看清行迹,稻草声凄,箭镞穿过草靶正中,直直扎进灰白院墙。

    “……”

    一阵沉默过后,天冉勉强道:“又不是比力气,这场比试还是我阿姐赢……”

    话音刚落,她脸色巨变。

    远处黑烟滚滚,插满箭矢的草靶不知何故,正在光下熊熊燃烧。

    等侍卫拎着水桶将火焰浇灭,草靶只剩下一副焦黑木架,靶上箭矢早随泼碎的麦秸炭屑落了一地乌黑。

    “唉,这天实在燥热,连草靶都自燃了。”玄凝捡起长箭啧啧叹气,表情看着十分惋惜。

    天冉忿忿夺过她手中的长箭,叱道:“一定是你在箭上做了手脚,不然好好的箭靶怎么会突然烧起来。”

    “冤枉啊小郡主,箭囊是你阿姐给我的,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做手脚。”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你身上就带了火石灰,趁人不注意涂在了箭上。”

    “有道理。”玄凝点点头,抬手张开手臂,“那小郡主尽管来搜好了,看看我身上有没有火石气味。”

    箭被无情扔在一旁,天冉正要上手,一只手拍在她手背上,冷声呵斥道:“不得无礼。”

    “阿姐她耍诈……”

    “舍妹口无遮拦,世子莫怪。”天嘉微微颔首,将手中还要叫嚣的人拉到一旁,沉声责道:“我说过凡事都要讲求证据。”

    “我刚才正要找证据,是阿姐你拦着……”

    “我若不拦你,你怕是真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扒了世子衣裳,得罪她就是得罪玄家,其中利害还要我给你分析吗。”

    天冉努了努嘴不做声,她又压低声音道:“而且,你在她身上是不会找到任何东西的。”

    “阿姐怎么如此笃定?”

    “你去看看她最后那只箭就知道了。”

    她方才去看时,发现墙上赫然被钻出了个箭洞,而那只长箭落在地上,箭镝正冒着缕缕白烟,触碰时,手指瞬间起了水疱。

    若以此温度扎进干草,哪还用得上火石助燃。只待一股强风吹拂,就能将内中之火掀踊。

    玄凝眼看着两人在柱子后窃窃私语,正想着要是还有眼盲时的听力就好了,一旁不敢直视她目光的人,竟主动拉起她的手。

    她甩开他,冷眼问道:“做什么?”

    玄霁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有此举动,交睫闪烁,退了又退。

    “小庄主的手……还好吗。”

    被他一提醒,玄凝这才感到手疼。抬手看了一眼,应是最后一箭弓弦绷的太紧了,擦破了指间皮肉,正往外渗着血。

    她漫不经心抬头道:“怎么,你要帮我吹一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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