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0

    万斤何重?

    予滂沱奔流,不过是飞溅水花,瞬迂不见。

    予玄凝而言,是出鞘斩碎的霜齑,百日不消。

    纵然她撒了谎,训诫完,镜释行还是蹲下身,将她掌间的血泡挑去,冰凉的仙法施在手上,她的魂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抬首静静地望着,霞光浸目,金纹也被描红。

    “日后,莫要骗我。”

    浅棕眸光闪动,眨眼间,她便扬唇轻笑。

    “好。”

    当盈余烈焰覆手沾身,灼灼琉璃,再无孤寂。

    山中时岁如春雪落,霁雪倚梅,半载剑光拨云,女君英姿已初现。

    听雪殿的檐下结了层厚冰,如笋状倒挂,如硕剑丰长,晶莹剔透,使人望而生寒。

    来人为她拂去肩上落雪,抬眉间,又是潇潇风月的初春杏花,映着轻白。

    “师甫赠我的剑,甚是顺手。”

    “不如……”

    狡黠的眉眼一挑,扶剑长挥,唇边勾勒的笑意似山风长绵。

    剑刃将至眼前,来人只是侧身躲避,她见势翻身,长剑扭转了方向,斜斜向他胸前砍去。

    银发拂眼,镜释行没打算应战,只手接过手中利刃,指尖拈过,寒刃锋利,划破了道小口,渗出丝血滴落,她眼锐发现,抓住他的手关切问道:“疼吗?”

    若旁人听了,怕是要笑话她怎会对仙人嘘寒问暖。

    如雪天一般的眸色垂落,仙人轻道:“不疼。”

    说完,他的伤口便迅速愈合,只有小女君惊叹的目光还稍作停留。

    “师甫一身仙法,若是能下山救济世人……”

    神谴人间,天降半月暴雪,琼国已有上千人因饥寒而死。

    她虽身处高山,却也在宗门听得一二。

    闻声,他抽走了手,背到身后时,脸上并无情绪,“为师无法出昆仑,世人更无需救济。”

    她揽着胳膊追问为何,镜释行一句不发,只是挑目寻梅,将眸中添了半分温红。

    冰凉指尖抚下最盛放的红梅,别在乌黑发间,画面如他预料中的相称。

    小女君似乎有些意外,害怕弄掉又不敢轻易去摸碰,只抬眸注视着他问:“师甫怎么突然为我簪花?”

    他似有千万言语压在心间,但从唇边道出的,只有一句“般配”。

    “是吗?”她突然开始踱着步,绕梅而采,回来时,将一抹红递到他眼前,“可我觉得,红梅和师甫最为般配。”

    说完,她踮起脚,将指间红尘放在了他耳边。

    “就像我与师甫一般。”

    “……”

    半晌,翕动的唇边再次冰冷道:“以下犯上,当罚。”

    “这也要罚?师甫应当自我反思一下。”

    耳边仿佛还留着她的指尖温度,镜适行将红梅藏在手心,负手问道:“反思什么?”

    逍风剑在手中舞动,小女君单手挽着剑花,苏红的衣摆在雪中轻扬,恣意眉眼斜眺远山,片刻又流转在他的脸上。

    “反思一下,为何长了一张让人想以下犯上的脸。”

    “……”

    他是不是最近对她太纵容了些。

    “以下犯上,不敬师长,罚山石五百石。”

    “哦——”

    小女君故意拖长了音,好似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神情敷衍又不服。

    逍风回鞘,她走了几步,又回眸笑道:“说起来,我的剑和师甫的剑,名字也很是般配,好像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这次连违反了哪条规令都不说了,斜眸一眼便道:“再加一百。”

    她吐了吐舌头,头也不回的下山去了。

    直到身影消失在山阶,镜适行才绕手摊开,露出微倦的红梅。

    流云剑佩随风浅晃,久望无痕的天边像是要放晴。

    她没说错。

    逍风与流云,本就是雌雄剑。

    一阴一阳,逍风长轻,流云短重,皆为他曾经双手上,最戾最快的刃。

    只是如今他已用不到逍风,而她刚好缺佩剑。

    山玉为雕,云纹缠白鹤,镜释行垂眸抚上剑柄,良久,他移开了目光。

    确实般配。

    *

    雪景数日来如一,除多了些凌霜傲雪的昆仑雪莲,也再无新意。

    积雪没过的鞋袜不知何时变得整洁如新,踩在脚下甚至有些暖意。

    小女君刚与宗门师姐讨教了剑法,回来途中,却见索桥对面的山顶上空,乌云顷压,似盘旋巨兽将山尖吞噬,不断蚕食着瘦削山脊。

    真是怪象,即便山上四季落雪,但人间正值大寒,怎会有雷雨之势。

    此等罕见景象,教她步伐都放慢了,正犹豫是否再观察一会儿情况,一只白蝶摇摇晃晃穿破黑云,朝着她的方向缓缓飞落。

    是师甫?

    掌心接过白蝶,它的翅膀虽有些残破,却还是完成了使命,将仙人的话顺利带到——

    “勿归。”

    话虽如此,但小女君听到后,反而立即向索桥对面跑去。

    她跑的慌张,连发间的红梅都落索桥。

    顺着新修的山阶一路向上,脚步猛地急停,挡在面前的是一堵高大□□,哪怕脖子仰折了也看不见尽头的高度,使她心生退却,站在□□外围迟迟不敢贸然进入时,忽有数道轰响在其间炸开,吓得她腿一软,差点摔下山阶。

    师甫还在里面。

    她攥紧了手试图攒些胆量,好让自己能冲破□□,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但还不等她攒足,黑云高墙忽然向外围扩散,顷刻间,她就置身茫茫夜色中,看着眼前景象愣神。

    那是极致的黑暗,看不见任何事物,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感觉不到。

    但黑暗存在的时间格外短暂,伴随着无数紫电降下,眼前忽的迸发出白光,紧接着雷声贯耳,震的五脏六腑都仿佛开裂,疼得她砸膝跪下,喉间温热翻涌,紧跟着就吐出口鲜血。

    这是什么……她跪趴在地上久久没能动弹,黑暗再次袭来,她本该趁着雷电喘息的功夫,逃离这个地方,但方才的那一声巨响,好似把她的全身的筋脉也都震断了,不等她转身,千万紫刃又落,其中一道,直直钻刺进她的脊背。

    “呃嗯!!!”

    来不及发出痛嚎,贯耳雷声再次从四面八方响起,侵入她周身每一寸经脉,鞭挞着本就不堪承受的脏器。

    剧烈的疼痛下,她的魂魄都仿佛被硬生生扯出撕碎,拱起的身影挣扎了几下骤然落地,而雷电无情,即便她昏死过去,却仍朝着她砸去。

    紫电的下落速度快到肉眼无法视见,只眨眼功夫就要触碰到她的身子。

    黑雾之中,一道金光瞬闪,身影覆在小女君身上,硬生生挨了数道紫电。

    来不及开展的结界刚要施展,就又被雷声打断,镜释行皱眉跪在地上,看着从身下女君怀中飞出的白蝶,瞳孔中的金纹再次明亮。

    白蝶为他仙力所化,想来是因她留在身上,又靠得太近才会被卷入进来。

    神天若真有眼,怎会伤及无辜。

    雷声停歇,瞬息的黑暗中,镜释行将她搂在怀中,轻声问:“为何靠近?”

    岁月篆玉而形迹无痕,阴阳浑成,逆四时之施,上敬日月之明,下纳山川之精,睥惴耎之虫,肖翘之物,惑而失本性。①

    群鸟羡山尖白鹤不争朝夕,而白鹤彷徨,羡其知而往返,不受一隅所困。

    自残喘熬过天罚,修得仙躯,孑然立于高山之巅已过百年;朝食露水,夜沐寒风,数年悲欢皆葬雪,白发变银发,长生又长悔。

    而一朝无心之念,竟引来了尘世中最炽热的焰火。

    焰火转瞬即逝,而她妄言,愿做长燃不灭的仙灯,陪他共度下一个百年。

    出于某种复杂心绪,镜释行默许了。

    而眼下,仙灯未成,焰火沾染了死气,虚弱地躺在怀中。同时,头顶上方,无数交织缠绕的紫电逐渐形成一道长矛,朝着他重重袭来。

    没有任何人可以将其熄灭,哪怕是神天。

    仙光笼罩,紫电的尖刃在距离头顶不到一丈的位置停下,伴随着一声冷哼,瞬间化作了纷飞的星屑,飘摇如细雨,绚烂逾九霄。

    然而下一刻,雷声喧天哗地,震碎了烛龙,倾覆了银河,就连流动的金光都为之颤动。

    山阶晃动的剧烈,镜释行一边搂紧了怀中人,一边抬手加固结界。

    仙力并非不竭,但只要昆仑山脉尚在,便有源源不断的仙力为他驱用。

    指间触碰到微弱脉搏,光芒涓涓汇入,顺着紊乱气息将受损的经脉修复。

    常人光是听到雷声,就会被震碎心脉,一命呜呼,而她脏器受损,经脉寸断,竟还能吊着一口气。

    镜释行心中既庆幸又害怕,若他没能及时赶到,那一击,怕是她体质再异于常人,都要魂归山海。

    察觉到仙力试图反抗,黑云如不断翻腾的海浪急速挤压着空气,就连弧状的紫电都不堪其困,化作巨大圆环将结界包围。

    强压之下,他只顾得给怀中女子施加仙诀,温热液体从四窍中缓缓滴落,拈指时,额间散发芒光的仙赭也滴血。

    “日月混逐,万象遁空,山精,破——”

    山间的狂风呼呼作响,树影摇晃,倏尔群山震荡,禽鸟四散,环山弱水也泛起无数涟漪。

    仙峰上的金光盛如赤日,动静吸引了剑宗子弟,一蜂窝地挤在桥头观望。

    交头接耳中,人群后面传来一声呵令,在看清来人后,众人又纷纷如鸟兽散开。

    “这劫渡的,倒是热闹。”

    放月长老走到桥头,看着山顶急促闪烁的光芒叹道:“也是,被神天追着劈了百年,即便是半仙,怕是也有了脾气。”

    万石滚落,坠入山涧又是阵阵轰然。

    枯灰焦土之上,白衣仍翩跹。

    而青丝之下的双手,却微微颤动。

    流云回鞘,镜释行缓了缓呼吸,抱着人站起时,修长身形都轻晃。

    强行破开仙劫之境,自身也会遭到仙力反噬。

    而仙劫为大小周期,眼下不过是大周期的第一天,他便耗尽了自身仙力。

    想到这,镜释行低下头,目光注视着怀中女君,轻轻弯了唇角。

    不遵师令。

    等她醒来,他一定要罚她。

    然而等到长睫下的双眸再次睁开,眼底净是陌生疏离。

    她直呼他的名字,甚至,用一种极为厌恶的眼神看着。

    “镜释行,迄今为止我做的最错误的事情,就是靠近你。”

    话语比寒风还要凛冽,强剐去他眉眼中的温柔,将寒峭再推峰顶。

    “不遵师令,直呼师名,以下……犯上……”

    仙力持续反噬,而他,为她传输了三日仙力,每一寸光,每一丝冰凉,皆为紫电抽身之痛。

    镜释行没有继续往下说,苍白唇边却不断轻喃:“以下犯上……以下犯上……”

    她看了过来,用不笑时就极为淡漠的双眼。

    “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对师甫行以下犯上之事论。”

    “……”

    “经此一遭,我也算想清了。”

    “仙道危然,我在人间还有未尽之事,未见之人,怕是不能陪师甫坐伴空山,享百年清净了。”

    藏在心间的朱红梅花逐片逐瓣的凋零,他低下了眉眼,转身时沉声道:

    “罚千万石,何时挑完,何时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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