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2

    昆仑剑宗每年都会举办论剑大会,只有入门两年和两年以上的弟子才能参加。

    之所以如此要求,也是出于对人身安全考虑。

    不同于传统论剑,昆仑作为天下第一剑宗,不仅口号喊得狂傲,就连宗门比试也带着点狂野不驯在里面。

    不分等级,不匹对手,不限时间。

    凡是到场参会者,皆可任意发起挑战,被挑战之人应视其为荣耀,不可拒绝。比试时,除非一方认输,否则即便是见血,比试也将一直进行下去。

    论剑场上有九长老坐镇,虽没有闹出过人命,但历年也不乏重伤者卧床不起,落了残疾,再也拿不了剑的弟子。

    惨重的代价没有使人退却,每年参会弟子只增不减,就连隔着两个山头的神弓宗也要来凑热闹,蒙眼舞弓,以腿为箭,足为手,倒身朝天射彩焰,成了论剑前必不可少的开场好戏。

    能让一群寻仙问道之人对输赢斤斤计较,只因论剑第一者,可得仙人指点。

    仙人久居高山,往日除了九长老,任何人也无法靠近,如若擅闯,只有死路一条。因此每年的论剑大会,又成了登上仙山、接受仙人指点的唯一机会。

    旭和十五年,正值立夏。

    距离论剑大会还有半月,长老殿前的广场已然成了个比武场,剑光纷飞,利刃铮铮,所有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大会做准备。

    除了仙人的徒弟。

    刚借来的剑法整齐堆在怀中,厚厚一摞,几乎快要挡住视线。几缕发丝粘在脸侧,玄凝腾不出手去捋它,只能任它贴在通红面容上。

    不知是否因为临近比试,今早藏书阁门口聚集了一堆人,把出入口围的水泄不通。

    见进不去,玄凝只好跟在人群后面,排了一上午的队,在拿到了一本用油纸包裹的册子后,总算进到了寥寥几人的藏书阁。

    气得她差点回去掀了那人的桌子,什么册子要摆在书阁门口发,耽误她一上午的练功时间。

    正沿着山阶向上徐行,不远拐角处,有人正议论着今年大赛第一究竟花落谁家。

    “应该是沭玉师姐吧,她去年若是没有旧伤复发,一定可以连续四年高居榜首。”

    “可去年夺得第一的部狰师妹也是后起之秀中,而且我听说她是五长老的亲传弟子,能被那个女人看中,肯定不是一般人。”

    听到面前人声议论,玄凝只道了声“借过”,刚要走过去,为首的高个女子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妙羽师妹,你比试准备得如何了?”

    关于论剑大会,玄凝虽没见过,但光是听,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前年秋天入山,至今不过两年,她根本没有资格参加论剑大会,又谈何准备。

    “师姐说笑,我入山不到二年,参加不了比试。”

    几人面面相觑,接着狐疑瞅她一眼,开口便是晴天霹雳。

    “可比试名单上有你的名字。”

    “是啊,今天早上刚张贴的名单,你不知道吗?”

    她哪里得知,她一上午都在排队。

    谁这么缺德瞒着她把名字报上去了,又是如何通过长老殿审查的?

    不行,她要去问问。

    玄凝匆匆道了别,抱着厚重剑法跑上九九长阶,刚抬腿踏入长老殿大门,便听到里面一声清脆剑鸣。

    歪头一探,只看见大殿中央站着个蓝色身影,穿的是剑宗长袍,跟自己身上的款式略有不同,身形高挑,大概比她高出一个头身。软银束腰带间系着双结白玉,头扎双尾辫,转过身时,两股发带也旋晃,一双长而上挑的狐狸眼冷冷望着自己,嘴角渐沉寒塘,神情也愈发阴鸷。

    习武之人对于她人否具备攻击性,有着下意识的判断,当下玄凝被她盯着,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都冷飕飕的。

    此人好大的敌意。

    可为什么?

    “妙羽,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告知你。”

    率先开口的,是坐在位置上的白发女君,弟子都唤她为放月长老,玄凝只觉得她亲切,便经常下山与她探讨剑法,一来二去熟络后,当面叫她长毛白猿也不会被揍,顶多挨几记眼刀。

    但当着外人的面,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哪怕只是做做样子。

    玄凝走上前跪下来,身旁的视线始终跟着自己,直到台上女君放话,那强烈的敌意才稍挪开。

    “沭玉,你先下去吧。”

    “哼……是。”

    这名字有些耳熟,她在不久前好像刚听到过。

    转眼见那位沭玉师姐拿剑离去,玄凝这才长舒口气,抬头问道:“她怎么一直瞪着我?”

    放月长老赫笑了一声,似有些无可奈何,“说来话长了,你来找我应该是有别的事要问吧。”

    玄凝将自己为何出现在名单上的困惑一一述说,殿台之上的人侧耳听着,端着茶盏轻抿一口,又默默放下。

    “是我做的。”

    “……”

    玄凝不知是该庆幸刚刚没把“缺德”二字说出来,还是庆幸她坦诚告知。

    “你来山上也快两年了,还从未看过论剑大会吧。”

    的确,去年的论剑大会,她因天劫困在山上,错过了观摩机会,但话虽如此,观看和参加完全是两码事。

    “长老,我能只看不参加吗?你知道的,我对第一不感兴趣。”

    放月长老哑笑着摇了摇头,“你这孩子倒还挺自信,那我就更放心你能打败沭玉,留在仙山了。”

    “这和我留在仙山又何干系?”

    对方料到她会这么问,叹气站起,望着殿堂顶檐垂落下的金光,“沭玉她当着九位长老的面,立下了封雪令。”

    封雪令,说白了就是歃血令,在昆仑,每位弟子都有一次机会向长老提出要求,只要完成了封雪令,长老们便会满足其要求。

    “她的要求是什么?难不成是要赶我走?”

    “果然机敏。”

    放月长老垂下眼帘,看着跪在光前的小女君叹道:“她认为你没有资格当仙人徒弟,所以这次论剑大会上,她若得了第一,你便不能再留仙山。”

    还有这种好事?

    玄凝正愁着搬不完山石,离不开仙山,离不开某位板脸仙人,没想到上天直接把机会送到面前了。

    “你若实在不想参加,我再与长老们商议……”

    “我参加。”

    她眉眼激动不加掩饰,放月长老看得奇怪,不知唇边悦色是从何而来,只当她是好胜之心昂扬,便道:“那早些回去吧,论剑大会并非儿戏,你要做好准备。”

    这话落到玄凝耳中,就成了早点收拾行李,准备搬来山下住,她起身抱着剑法就走,连身后的叮咛都没听见。

    山下温暖,而明镜仙峰依旧雪皑皑一片。

    剑法重重砸落在桌案,殿前殿内都不见银发仙人,想必一定又在静室修炼。

    玄凝盘腿坐在案边,拿着剑法翻来翻去时,余光瞥见了夹在最中间的油纸袋,她小心扶着压在上面的书册,将油纸袋抽了出来。

    这个害她平白浪费时间的册子,也不知道印的是什么武功招式,这么薄一本,都还没有指甲厚。

    包装的还挺隐秘,总不能是什么不外传的秘籍,不然发册子的那位师姐也不会犹豫是否给她。

    纸袋一撕就开,玄凝将册子拿在手上打量,很轻,很薄,感觉没什么内容,淡黄封皮上只印有两个字——《鸾鹤》。

    看起来像是剑法名称,她随便翻开了一页略览,过了会儿,她又忍不住掀开第一页,从头开始看起。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武功秘籍,这是话本册子。

    行文通俗易懂,大概讲了仙山上的白鹤与同住的白鸾相知相伴的故事,她已太久没有看过除古文武籍外的书册,因此看得津津有味。

    越往后翻,她嘴角越收不住的上翘,就连耳根也渐抹了层桃粉。

    [鸾鹤春夜相缠,鸾抚羽端轻唤“师甫”,鹤红目而低吟,拥入鸾山,双双失神颤眉,偎春心,唤“适行”…]

    玄凝猛地合上了册子,目光怔怔,盯着封皮上的苍劲字迹缓神。

    巧合吧,一定是。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打开,紧着刚才的地方看了下去。

    [云雨漱芳,声声漫漫。事了鸾欲离去,鹤噙尾含泪,欲说还休,现雌身,教鸾以翼侍…]

    手里的册子跟烫手山芋似的丢在案边,玄凝红着耳朵盯了一会,又拿起来扇风。

    见鬼。

    谁人如此大胆,胆敢写仙人的艳俗话本。

    名字相同是巧合,但这现雌身,就差把镜释行名字写上去了。

    因仙人久居高山,不常在宗门走动,山间流传着许多关于仙人的传闻,其中有一条最离谱,但也流传最广——

    镜释行是阴阳同体之仙身。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玄凝嗤鼻一笑,只觉得荒诞无由。

    后来听得多了,她都想扒了镜释行,看看是否真的如传闻所述。

    手中扇动忽然停顿,既然白鹤是镜释行,那这个白鸾是谁?

    师徒,同居同住……

    玄凝猛拍脑门,试图让脑海里的内容赶紧消失掉。

    “不是我,一定是师姐自己想出来的人物,巧合罢了。”

    “什么巧合?”

    清冷声线带着一丝迟疑,冷不防地从门口传来,吓得她连忙把手里攥着的册子藏在了衣摆下面。

    “没、没什么。”

    隔着围屏,身影站在门口如松柏挺拔,也不知道来了多久,看到了什么。可能是刚看了当事人的话本,玄凝总觉得心虚,来人不发话,她也就缩头作鹌鹑。

    不一会,来人于风中轻叹,“你可否,帮为师一个忙。”

    ?

    他这是到了话本中提到的混沌期,阴阳不稳,打算借助白鸾之力固仙身?

    这不太好吧,她如今算来也不过才十岁……

    “师甫,我还小,你找别人去帮你吧。”

    “……”

    “好。”

    那挺拔松玉抬脚就走,她犹豫了片刻迅速起身,偷偷摸摸跟了上去。

    山路时缓时陡,银白身影款款如月色,玄凝一路紧贴着树丛尾随其后,殊不知她引以为傲的鸿羽步法,早就一声不落的传到仙人耳畔。

    山南有落阳,深翠雪松高而直挺,林中植被繁茂,气温回暖,昆虫也多见。

    眼见着身影改道山路,沿着山坡走了上去,玄凝心中直嘀咕,他到底要去哪,这也不是下山的路。

    好奇心作祟,她挥了挥盘绕在身边的密虫,蹑手蹑脚爬了上去,刚到坡上,却见身影站在坡下,吓得她连忙蹲身趴下,活像一只塘边乘凉的田鸡。

    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有人居住,镜释行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他是要效仿昆仑山神,以日月光芒为裳,以朝暮尘露为裙,吸天地之精,化原身修行以稳仙体?

    正当玄凝纠结是否该离开,一声幼猫嘤咛,从身后头顶传来。

    她浑身一僵,探头见坡下已无仙人身影,心便凉了大半。

    当下的姿势,着实不甚雅观,玄凝硬着头皮回眸,果不其然,那洁白无瑕的仙衣正纹丝不动的立在眼前,害她心跳快要飞出九霄了。

    “……起来。”

    “哦。”

    手上沾了点尘土,她刚要拍掉,却猝不及防被塞了什么东西在怀里,软软的,还会动。

    定睛一看,是几只小猫崽子,虎纹短毛,眼睛都还没睁开。

    “小猫咪!”玄凝两眼放光,搂紧了臂弯生怕它们爬掉出去,“从哪来的?它们的母亲呢?”。

    “母亲……被蛇吃了,为师驱走了蛇,但幼猫尚且未睁眼,留在这里怕也活不久。”

    她仰起头,正想问他何时这么好心,嘴角笑容却连着目光一同愣在脸上。

    太阳没从西边出来,那一向矜持孤傲的仙人居然红了眼眶鼻头,垂眸凝望的眼中似有明朗闪烁。

    “你……怎么哭了?”

    仙人目光不自然地朝一旁挪去,旋即答道:“没有。”

    说完,一滴泪从脸颊流下。

    “……”

    玄凝皱眉走近一步,“出什么事了?”

    对于她突然的靠近,镜释行退后了一步,轻摇下颏,转身道:“无事……”

    他嘴上说着无事,眼泪倒是流个不停,转身离去时的苍白背影稍显狼狈,玄凝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步履已经跟在身侧。

    “师甫是为它们失去母亲感到难过?”

    不知道是刨根问底的架势让仙人招架不住,还是他不想搭理她,她刚问完,镜释行反而加快了步伐,颦眉抿唇,一脸不耐烦的模样。

    只是他终究没有御剑飞走,给了小女君有机可乘的机会。

    路边高草忽倒,眨眼间,玄凝抱着猫挡在他身前,仰头又问:“那是为什么?你混沌期到了?”

    怀中猫咪正嗷嗷待哺,喵叫不停,面前仙人却忽的转身抬袖,打了个婉转的喷嚏。

    “……”

    仙人,也会打喷嚏。

    可能是听到了她没憋住的笑声,镜释行白净的耳根都微微泛红,她刚要笑他,又是一声喷嚏。

    这下就算她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接连一串的喷嚏后,镜释行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她怀中道:“离我远些……为师对猫毛感到不适……”

    哦,原来他猫毛过敏,所以刚刚来找她,是为了此事。

    玄凝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却跟个站桩似的钉在原地,丝毫不打算挪动。

    “这算是软肋吗?”

    要是把他跟猫关在一起,那岂不是……弑仙。

    她的那点坏心思全写在脸上,镜释行喘气微微,抬手金光明灭一瞬,便将她的幻想全都打破。

    他居然施法把猫毛全都褪了。

    玄凝抿眼望着,用平淡到不能再淡的语气,“山上冷,它们又小,你把人家毛都褪了,是想亲自为它们暖窝吗?”

    没了猫毛,仙人很快直起身,清朗面容重回淡漠,跟方才那个需要人抚背才能呼吸的仙人简直判若两人。

    眼看着他一步步靠近,玄凝不禁慌神后退:“你想做什么?”

    俊冷面庞上还有未消的薄颊粉云,他俯身抬指,玄凝认出那是要施诀的手势,吓得闭紧了眼,“师甫我错了。”

    想象中的寒冷没有到来,她眯眼偷看,发现镜释行正在往怀中猫崽身上施诀。

    “遗火决,可护它们不受寒冷侵扰。”

    她都没问,他就自顾自答了。

    闻言,玄凝这才放心睁开眼,谁知刚好对上镜释行抬起的目光。

    眼神交错,她清楚看见对方眸光动了动,接着听见一声几分埋怨与无奈的叱责。

    “逆徒。”

    “……”

    反驳的话一句也没想出来,玄凝心虚地低下头,小声道:“对不起。”

    不管仙躯是否会因此湮灭,她都不该拿他人性命开玩笑,看热闹。

    见她认真悔过,镜释行也没再说任何话语,即将触碰到发丝的手停在半空,始终没有落下。

    回手收袖,负而缓离。

    脚步声随之跟上,玄凝望着怀中苦苦思索,半刻,抬头问身前:“师甫,那它们吃什么?山上没有它们可以吃的。”

    “有。”

    他语气斩钉截铁,甚至没有一丝犹豫,玄凝又止不住的胡思乱想,就在她庆幸仙人不会读心术时,镜释行却忽然皱眉转过头,没了温度的银灰瞳孔倒映着一双惊慌躲藏的眼眸,谈不上锐厉,却也算不上无澜无波。

    “论剑大会,你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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