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躁

    苏绾宁走后没多久,顾夏便传了午膳。

    今日的午膳顾夏点了两道菜,分别是糖醋里脊肉和红烧狮子头。

    天气阴寒,她想吃点味儿重的。

    除了顾夏点的这两道菜,小厨房还另给加了两个素菜和一道汤。

    汤是冬瓜汤,盛在一口紫铜的汤锅里,里头还放了泡发的贝肉和枸杞。

    看到这汤,饶是顾夏已经被王府的日常用度迷过眼,也还是没忍住惊了一惊。

    冬瓜是夏季的蔬果,怎会出现在冬日的餐桌上?

    看出顾夏的疑惑,喜儿笑着解释道:“这瓜是从端王府来的,端王爷喜好种菜,研究了好些法子,才在冬日里种出夏季的瓜来,只是这法子十分苛刻,种出的菜也不多,所以并不常见,端王爷也只给皇宫和两位王爷府里送上一些。”

    喜儿边说边给顾夏盛了碗汤。

    听了喜儿的解释,顾夏有一阵恍惚,一时间心中有万般滋味涌出,复杂得不知是喜多于忧,还是忧大于喜。

    她接过喜儿递来的碗,慢慢地喝着。

    冬瓜清甜,贝肉极鲜,隐隐还有火腿的咸香。

    这锅汤很是鲜美,顾夏连喝了两碗,就连自己点的那两道菜都没怎么动。

    用过午膳,顾夏领着喜儿又去了趟梅林,折了好些梅花回来交予朱嬷嬷,让她安排着酿些梅花酒。

    朱嬷嬷看着顾夏折回来的梅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一叠声地应好。

    主子这是将世子爷放到心上了啊!

    朱嬷嬷忙不迭地下去安排,事事过问,力求每个环节都尽善尽美,以酿出最纯最好的梅花酿。

    等她将一切安排妥当,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早间稀稀疏疏的雪沫子,不知何时转成了鹅毛大雪,刚清理出的地面又被铺了浅浅一层白。

    朱嬷嬷沏了壶茶,小心翼翼地掀帘走进内室,这个点差不多是主子平日午睡醒来的时间,她得进去守着。

    只有喜儿一个人伺候,她不放心。

    可等朱嬷嬷走到床前,却发现床上根本没有人。

    这是已经醒了?

    朱嬷嬷唤来院子里洒扫的婆子一问,才知主子今儿压根没有午睡,这会儿正在书房里待着。

    喜儿这丫头,是怎么伺候的主子,不知道主子昨夜歇得不好,今日困乏吗?

    书房里,正伺候顾夏写字的喜儿突然打了个喷嚏。

    顾夏抬头看去,还没等她开口关心,喜儿就快速解释道:“主子放心,奴婢没有生病,估摸着是有人在埋汰奴婢。”

    喜儿弯着圆圆的眼睛,笑得很讨喜。

    顾夏见状,也笑了一下,说:“没有便好,你若觉着身子不适,可要早些说出来。”

    “奴婢晓得的,可不能将病气过给您。”喜儿突然郑重道。

    顾夏听了这话,心中没由来涌上一股子烦闷,好不容易静下的心又莫名躁动了起来。

    她们都太将她放在心上了。

    这样的看重不仅没令顾夏生出半点欢喜,反而无端觉得不安。

    她只是个妾,着实没必要待她这样好。

    从梅林回来后,顾夏就来了书房,她先是拿了本之前没有看完的游记,打算将它看完。

    可她拿着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勉力翻了几页,还是无法静心,视线不住地往书桌那边飘。

    最终,顾夏还是将书放了回去,走到书桌前,研墨,提笔,练起了字。

    她一直练,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描摹,烦躁的心也在书写中慢慢安定下来。

    眼下又被喜儿的一句话给打回了原形。

    察觉顾夏的情绪不对,喜儿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道:“主子,您这字写的,越发好了。”

    顾夏闻言垂眸,看着自己描摹的那十来张字,目光不觉变得柔和:“还差得远呢,习字哪有这样容易,我这还只是描摹而已。”

    “这奴婢就不懂了,只是瞧着这字好看,比您前几日写的那些都要好看。”喜儿拿起顾夏刚刚写好的一张字,摊在旁边晾晒,满脸满眼都是钦佩。

    “那是世子爷的字好看。”顾夏轻声说道。

    她现在描的字是苏御现写给她,就是今晨他说给她的那样东西。

    前日用过早膳后,他们曾在书房消磨了会儿时间。

    说是消磨时间,其实就是苏御坐在旁边,一边喝茶,一边看她对着字帖描摹。

    顾夏还记得苏御拿着她写好的字打趣她的模样。

    他说:“我要是你先生,看了这字,一准儿罚你,罚你再写二十张,幸好我不是你的先生,而是你的夫君,所以……夫人写得不错,继续努力。”

    顾夏被他一声声的夫君、夫人喊得手足无措,低着头,看都不敢看他。

    苏御却跟没事人似的,又指点起她握笔的姿势和下笔的力道来,甚至亲自握着她的手,教她正确的走笔方式。

    “笔尖用力,手腕要灵活,手不能抖,要利索,像这样……”

    他的手很大,将她的手完全包覆了住。

    他们贴得极近,他微弯着腰,下巴就抵在她的肩头上,吐字的气息喷洒在耳侧。

    顾夏是真地想学好字,只能集中精神听他说话,却也只听了个大概。

    他放开了她,说:“改明儿我亲自写一份字帖给你,你就练我的字。”

    顾夏只当他是说说而已,不想才过去一天,这字帖就出现在她的桌案上了。

    他是什么时候写的?

    昨夜自己睡着之后?

    还是今早自己起床之前?

    瑞王世子以一手狂草享誉文坛,可他写给顾夏的这帖字却是小楷,与闺阁女子常书的簪花小楷不同,这帖小楷舒朗大气,顾夏十分喜欢。

    他待她实在太好,梧桐院里的下人对她也是尊敬有加。不知是何时开始的,她们又不叫她姨娘,而改称呼为主子了,好似她就是这王府的正头主子一般……

    就在顾夏胡思乱想之际,朱嬷嬷捧着个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搁着一壶茶,一条冒着热气的巾子,还有一只罩着盖子的碟子。

    “主子今日怎地不歇会儿午觉?”朱嬷嬷关切道,说完,还不忘瞪喜儿一眼。

    喜儿缩了缩脖子,她能有什么办法,主子不歇午觉她还能强迫不成?

    顾夏撂下毛笔,接过朱嬷嬷递来的热巾子擦了擦手,说:“描了会儿字,不想竟忘了时辰。”

    “今儿雪大,天暗得比平日早些,主子可莫要再写了,仔细伤眼。”朱嬷嬷拿回巾子,又给顾夏倒杯茶递过去。

    顾夏接下抿了一口,茶温果然刚刚好:“嬷嬷费心了。”

    喜儿也在朱嬷嬷的示意下,将屋里的灯都点起来。

    朱嬷嬷将托盘上的罩子打开,里面是一碟子点心:“小厨房做了些糯米糍粑,主子可要尝尝?”

    顾夏惊讶:“米已经蒸好了?”

    朱嬷嬷笑着点头:“主子吩咐给爷准备的梅花酿自然要排在第一位。”

    顾夏想了想,说:“我去瞧瞧。”

    “好好好,奴婢领您过去。”朱嬷嬷听了,又是一喜,“已经下酒曲了,您过去,正好再给撒些梅花,您起的头,您结的尾,有始有终,这酒定然出得极好。”

    顾夏笑笑未答。

    因着下雪,梧桐院里早早就点起了灯。

    等顾夏从小厨房里出来,天已经彻底黑了。

    此时正是风雪最盛的时候,顾夏沿着廊屋往回走,才几步的路程,就被迎面而来的风雪浇了满头,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进到里屋,朱嬷嬷直接领着顾夏去了屏风后头,解开她被雪打湿的披风,又除去她身上被寒风吹得凉飕飕的衣裙,和沾了雪沫的绣鞋。

    等顾夏换好衣裳出来,喜儿立马将姜汤端了过来。

    顾夏不喜欢姜汤的味道,摇摇头拒绝了。

    朱嬷嬷劝道:“姜汤驱寒,您刚吹了风,还是喝上一碗吧,免得寒气侵体。”

    “才这么一会儿,不妨事的。”顾夏仍旧拒绝。

    她是真不喜欢姜的味道,太辣了,况且她在尚书府缺衣少碳那么多年都熬下来了,这么点凉意根本不算什么,她可没那么娇弱。

    朱嬷嬷苦劝无果,也没有办法,只得吩咐丫鬟再备两个火盆进来。

    喜儿眨了眨眼,看向顾夏的目光幽深又耐人寻味,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主子第一次这样强硬地拒绝朱嬷嬷……

    是件好事,这说明主子已经当自己是主子了,而不像原来那般,只当自己是个看客。

    顾夏中午没有歇息,入了夜就开始犯困,晚膳的胃口也一般,只吃了几块糯米糍粑就饱了。她本是想等苏御回来的,可四周安静的过分,她靠着大迎枕边等边看书,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苏御是在她睡着之后回来的,携着满身寒气和酒气。

    看到世子回来,喜儿想叫醒顾夏,却被苏御抬手制止。

    “今日郡主可曾来过?”

    喜儿颔首应是。

    这会儿的喜儿,站得笔直,神色冷峻,与在顾夏面前卖乖讨巧的模样完全不同。

    喜儿明显还有话要说。

    苏御却摆了摆手:“你先退下。”

    “诺。”

    炭盆前,苏御将自己的两只手烤得暖暖的,才走到顾夏身边去抓她的手。

    顾夏被热乎乎的手扰着了,不情愿地挣脱开来,嘟囔了声,翻个身又继续睡。

    苏御笑了笑,却不放弃,抬脚半跪在罗汉床上,又去抓她的手,还捏了捏。

    顾夏被他闹醒,还没睁开眼就闻到了酒气。

    “爷,您回来了?”

    顾夏想抬手揉揉眼睛,可两只手还被握在一双大手里。

    苏御将她扶起来:“总算将你叫醒了,怎么睡在这?”

    “我等您呢。”顾夏彻底清醒,忙站起来,“您可是喝多了,叫醒酒汤了吗?”

    “朱嬷嬷会安排的。”苏御看着她,也站了起来,摊开手,说,“你为我宽衣吧。”

    顾夏这才发现他穿得整整齐齐,连最外面的大氅都没有脱去。

    怎么回来也不脱衣裳?顾夏纳闷。

    跳动的烛火衬得苏御肩宽腿长,身形挺拔。

    顾夏莫名感到脸热,慢腾腾伸出手帮他褪下大氅,再解开腰带,脱去外罩的大衣,便停了手。

    “夜里凉,衣衫单薄会感染风寒,其他的等您吃了醒酒汤……便先沐浴吧。”

    “好,听你的。”

    突如其来的温存令顾夏无所适从,她低着头,将脱下来的衣服都挂到屏风上。

    苏御走上前,从身后抱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里。

    “爷……”顾夏想转身。

    “不要动,让我抱会儿。”苏御轻轻说道,他的声音透着点倦怠。

    顾夏侧了侧头,苏御额前的碎发从她的颈侧擦了过去,发丝柔柔地挠在她的肌肤上,像是一种微妙的撒娇。

    ……他,莫不是喝醉了?

    这时丫鬟端了醒酒汤过来,在屋外请示。

    顾夏忙将苏御推开,唤人进来。

    苏御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晃悠悠走到罗汉床边坐下,低头垂目,一副不想理人的模样,完全没有去接醒酒汤的打算。

    顾夏见状,只得将醒酒汤拿过来,干巴巴道:“爷,吃碗醒酒汤吧,会舒服一些。”

    苏御嗯了声,依旧没有去接。

    顾夏犹豫了一下,舀了一勺醒酒汤凑到苏御唇边。

    苏御张开嘴喝下。

    他果真是醉了。顾夏心想。

    一个喂,一个喝,一口一口,一碗醒酒汤很快就见了底。

    那丫鬟从进门就把头埋得低低的,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可汤一见底,她就知晓了,迅速将碗收了下去。

    “我去叫水。”顾夏柔声说,“您先沐浴,今日早些休息。”

    苏御抓着顾夏的手,又“嗯”了一声,却不放开。

    顾夏也不催促,对待一个可能并不清醒的人,她格外的有耐心。

    苏御目光深沉,突然抬起手,摸了摸顾夏的脸。

    顾夏下意识想躲,但很快便克制住自己。

    苏御的手抚过她的下巴,突地按住她,然后凑上去。

    很急促的一个吻,唇齿间还弥漫着梅花酒的味道。

    就在顾夏以为今夜又是一番折腾的时候,苏御停了下来。他闭着眼,平息了半晌,才将她放开。

    “你也累了,早些上床歇息,不必等我。”说罢,苏御下了罗汉床,自个儿去外面吩咐丫鬟备水。

    顾夏:……这哪里有半分醉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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