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君来兮

    初见阚玄知,是一个并不怎么愉快的夜晚。

    她避开所有耳目孤军深入,把剑,架在了这位人族圣子尊贵的脖子上。

    刺杀圣子,其罪当诛,不论她是为了那日拦在车驾之前鸣冤却被拖走的妇人,还是为了问他一句这饿殍遍野人命草芥的世间究竟是什么道理。

    在她把剑锋指向他的时候,已然是死罪了。

    可阚玄知却屏退了隐藏在暗中随时准备出手的所有强者暗卫,只是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说了声抱歉,将这件事轻描淡写的按了下去,没有传到任何人的耳边。

    他说,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只要他的车驾所行之地,人族百姓绝不会求助无门。他说,世间事大多比直来直往的剑客想的要纷繁复杂,即便是身为圣子,很多时候也没有选择,若是愿意听他一言,不如留他一命。

    他说,濯瑶君,可愿与我同行一段?若是日后发现在下有任何言行不一之处,大可再取了我的性命便是。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看着那人的眼睛,她放下了手中的剑。

    她愿意信他,也想要信他。

    一路走来,他们于风雨中执伞相伴,于暗夜里同光而行,他们并肩在望夜关的城楼上看过星星,也携手在神都点星辰的亭台里看过万家灯火。她是他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剑,他愿做她身后最为坚实的依靠。

    三年前,她当着所有神都百姓的面踏着那满城的红绸飞跃而上,张扬无比的说要用魔族十座城池为聘,娶他过门。

    他也当着所有前来参选的名门贵女的面,将那代表着圣妃之位的小巧金印笑着扔给了她,笑着答应了她这满嘴的荒唐之言。

    全天下都觉得她不适合当他的圣子妃。

    可他却说,我心所属,唯有濯瑶君一人而已。

    于是不久前,在神见陵宣布死生地神器现世之时,在人族八大仙门选来选去只能把天一院院首,也就是他的恩师郑天一推出去冒这个险的时候,在他对着满室案牍彻夜难眠的时候,她站了出来。

    死生死生,十死无生。

    传闻中,死生之地乃上古神魔战场遗迹,常年被缠绕不散的雾障包围,内里危险重重,蛇虫鼠蚁草木花叶皆为魔气所染,高崖深谷沙漠沼泽移步换景,莫测难辨,便是天人之境也难保能安然踏入,无恙离开。

    可神器有推山填海之能,万不能落入魔族之手,魔皇虽身受重伤多年难愈,可魔族二王却也是天魔之体,定然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扭转乾坤的良机。

    人族自古势微,数千年前,天碑现世,天一院初代掌教风朝尽于神陵观碑三百日,撰八部天书流传于世,后历经千载风霜,八大仙门才初具雏形。

    黄道十三阶,玄路十二段,地境九命,天人一步。

    就算是扳着指头细数,当今世间也不过只有六位天人,除了神见陵守教闻良人外,其余五位更只是“半步天人”之境,再难前进分毫。

    而这,已然是人族数千年历史长河里的最高峰了。

    八大仙门,六位天人。

    神见陵守教闻良人要在山上守着自己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命比纸薄却价比天高的宝贝徒弟寸步不离。

    毕竟在整个人族的眼里,道统闻羡渊的性命安危乃是重中之重,别说一件神器了,就是十件、二十件!也丝毫比不得他的一根头发丝来的重要。

    而其余的五位半步天人......

    御林军统领阚见天要留在神都守着人皇不能去,赤阳道道首冉公西自封于繁城百年不出去不了,闲人居居正李明台退隐朝堂后踪迹难觅找不到,至于大悲寺住持了念神僧……总不能让个出家人去打打杀杀的吧?

    算来算去,这担子便只能落到天一院院首郑天一的身上了,再怎么说天一院也曾是人族公认的仙门道统.

    如若不是两百年前神见陵守教闻良人一步登天,如果没有一百年前闻羡渊上山观碑后撰写的十二部临渊注解,仙门道统之位也不会易主。

    可郑天一会去死生地为人族抢夺神器这件事,对于阚玄知来说,却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世人皆知,圣子阚玄知与人皇阚骊,并非母子血亲。

    约莫一百三十多年前吧,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也是人族历史上最为耻辱的一天。

    魔皇无尤率领魔族大军绕道琅山关,用了不到半日便攻破了神都,杀光了皇城内的王亲贵胄,用人皇一脉的鲜血染红了神都的天穹……

    等到神策军统领虞沛丰带着三十万铁骑冲进神都救驾之时,早已带着唯一幸免于难的长公主阚骊嚣张离去。

    国不可一日无主,于是众人商议之下,便推举了庸亲王阚碌上位,暂代人皇之职。

    阚碌此人,一如其名,无才庸碌,胸无点墨,可他命好,生了个一脸明君样儿的儿子,众人与其说是扶他上位,不如说是在给阚玄知铺路,等到风平浪静之后便可顺理成章继位人皇。

    至于对魔族那边的态度当然是主和,对于人皇一脉而言,还是先休养生息来的稳当一些。

    可问题是,手握三十万神策军的平江王虞沛丰不这么想,神见陵上为人族闭死关二百年的闻良人也不这么想。

    两人一拍即合,直接就杀到了魔皇的老巢幽都去,时年不过二十七八的小平江王虞怀景更是兵行险招趁夜突进,成了人族历史上第一位马踏幽都的少年英雄!就差没把他家神策军的军旗插到魔皇的脑门儿上了!!!

    于是这么一来,在幽都作了十年人质,人皇唯一嫡亲血脉的长公主阚骊便被“顺手”救回了神都。

    这么一顺手,就让神都的朝堂整整乱了二十年......

    最终,阚骊带着阚见天和神都旧部们,在腥风血雨中一路杀到了那人皇御辇之上!成为了人族历史中第一位登上人族至尊尊位的女皇陛下!

    而那位天道诏谕里会带给人族万载和平繁盛的圣子殿下阚玄知,也在这场看不见血的利益权衡之下微妙的保住了地位,于满目荆棘之上行走了百年。

    而在这一百年的汲汲营营之下,当今人族六位天人之中,也只有曾经的恩师郑天一坚定的站在了他的身后,若非如此,单凭一个立场飘忽不定的豫亲王阚劭,根本不足以与人皇势力相抗衡。

    若是郑天一安然带回了神器还好,但若是没有,或者受了点伤……那神都的格局,那些原本隐在台面之下的雨雪,都会演变成一场巨大的风暴,将身在其中的人碾成灰烬。

    阚玄知对此心知肚明,但却无法插手拦阻。

    因为这是天一院声名百年沉寂之后的起复良机,在如今人魔妖三族并立的天下,道统之争在格局割据里的决定性,很多时候甚至要远超于帝位更迭。

    朝堂与江湖之间的关系往往密不可分,常常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一百多年前,在神都政权的血雨腥风席卷之时,八大仙门的格局也在悄然之间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闻良人一步登天,成为人族继风朝尽之后,千年以来第一位真正意义上踏入天人境界的存在,在那之后不久,神见陵不知道从哪儿又冒出来了个天门观碑三载的闻羡渊……

    神陵天碑,这块对于普通人而言就是一块巨石的无字天书,自降世以来的最长观摩记录保持者是天一院初代院首风朝尽,而这位真正意义上所有仙门道法的祖师爷,也不过看了三百日便下了山。

    而那个灵脉皆断气海全废连山门都险些爬不进去的少年,却在那比自己高了几百上千倍的巨石前面,整整站了三个春秋。

    一时之间,天下皆惊。

    神见陵上下,从守教闻良人到山门扫地的,每日都在问同一个问题,那便是“第几日了?善道还在看吗?”

    而当「临渊注解」前三部问世后,当人族百姓之间的话题突然从“今天你家鸡下了几个蛋?”到“今日你家看到第几页了?”后.

    当本应卧塌而终的老者突然焕发新春后,当正值壮年的汉子过了七八十年发现自己依旧正值壮年后……

    闻羡渊这个名字,已然成为了人族道统这四个字的代表,神见陵也无可争议的成为了天下众生眼里的仙门之首。

    天一院坐了整整上千年的仙门道统之位,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在当代院首郑天一这辈的手上,易了主。

    八部天书无人问津,仙庭院府门可罗雀。

    而神见陵的门槛,却被人族强者的轮流到访给踩了个稀巴烂。

    乃至于后来闻良人烦不胜烦,大手一挥便立下了一条规矩:非地境八命之上不可入神见陵。地境八命是人族之中无可置疑的顶尖强者,被闻良人就这么拍脑门子式的一搞,神见陵的地位就莫名其妙的又高了一大截。

    郑天一哪怕日复一日的坐在天一院祠堂历代祖师的画像前,也找不到重新光复师门的办法。

    可若是有了神器,或许就能看见些许的希望,毕竟一百多年前人魔两族争端的那场剧变中,赤阳道道首冉公西就是靠炼化神器「繁花落」,才从一个失去了右臂的废物逃兵,摇身一变就成了一方仙门巨擘。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趟死生地之行,只能郑天一去,必须郑天一去。

    可天一院门下弟子青黄不接已有百年,首席裴幼音也不过刚入地境七命,更何况她还有人皇身边一品女官的这一重身份,怎么也不适合去冒这个险。

    其他几大仙门境界高深的长老弟子们更是不会蠢到去趟这个浑水,毕竟这神器寻到了是归天一院的,可命要是没了,却是自己的。

    只有濯瑶一言不发的,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死生地之行的名单上。他看着那名单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点了头。

    临行前,他对她说:

    “阿瑶,等你回来,我们就成亲。”

    他说:“阿瑶,若是一定要选,在师尊和你之间,我希望活着回来的那个人,会是你。”

    “有些事情,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李寒窗看着她,良久才叹了口气:“濯瑶君,别等了,殿下他不会来的。”

    “是吗……”也对,若是信她,那道诛杀圣令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神都传到这里。

    濯瑶撇过头去,窗外房檐上的积雪簌簌而落,瞬间吞没眼前的一切,而那方小巧的圣妃金印被她紧紧的握在手里,直到指缝间一点一滴渗出淋漓的鲜血,也没有松开。

    李寒窗朝她伸出右手,道:“那枚圣妃金印,还是交给在下保管吧。”

    濯瑶转眸看他,竟然笑了:“你可知,阚玄知把这圣妃金印交给我的时候,我对他说过什么话?”

    李寒窗挑眉:“洗耳恭听。”

    “我对他说。”濯瑶低头摆弄着手里那方金印:“到我手里的东西,再想要回去。”

    她淡淡开口,仿佛在述说一句非常平淡无奇的话,她说:“除非我死。”

    可如今,她怕是真的要死了。

    濯瑶突然笑了起来,她玩味的看向李寒窗,似是饶有兴致的给他倒了一杯酒,事不关己般的缓缓开口:“既是你来,那么我应该还有一点时间吧?”

    先礼后兵的时间。

    李寒窗没搭话,只是将桌上的酒推到了自己面前,算是默认。

    濯瑶点了点头,琢磨了片刻才仿佛理清了思绪般的开口道:“几个问题。一、郑天一死了没?”

    “郑天人身上带着天一院首任院首风朝尽留下的保命金丹,侥幸逃过一劫,但受了重伤。”李寒窗听着她那句算得上“放肆”的问题,皱眉答道,似乎有些什么想不通的地方。

    濯瑶沉吟了片刻,冷笑一声接着问道:“二、你们是怎么确认,是我偷袭郑天一的?”

    “你这算是默认了?”李寒窗挑眉看她。

    “我默认与否有意义吗?”濯瑶也看向他,出言讥讽:“诛杀圣令既下,神都自当是找齐了我的所有“罪证”。”

    李寒窗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她这一说法,道:“据郑天人亲口所述,你们在死生地里辗转迷失多日后,机缘巧合之下终于发现神器「因果摧」的踪迹,但却意外掉入雪岭魔窟,被闻风赶来的魔族二王围困其中,为保神器不落入魔族之手,郑天人假意突围与魔族二王周旋,让你携带神器因果摧先行返回望夜关复命。”

    “而你,却去又复返,趁他与魔族二王缠斗之时从身后突袭于他。”他顿了顿,抬眸看她,眼中似有讥讽,又似是探究:“郑天人万万没有想到,那件他亲自交到你手中的因果摧,竟然差点就变成了他自己的催命符。”

    “精彩!”濯瑶却好似在酒楼里听说书先生讲故事一般,直接鼓起了掌,引得李寒窗本就酸腐的一张脸变得更加褶皱了些。

    “两个细节。”濯瑶开口道:“一、郑天一是亲眼目睹我从身后捅了他一锥子的吗?二、他遭到我偷袭的那日,距离我走的那日,过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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