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活了晓晓。”林璨刚刚吃完晚饭，身上还带着食堂的炒菜味，坐在冉晓身边。

    “怎么了？”冉晓回头。

    冉晓最近被实习的事情弄得头大，短短几天把几个月要说的话都说了，开不完的例会和做不完的介绍，还有提着公鸭嗓把绩效和狼性文化挂在嘴边的部长。冉晓累得不行，一回抚养院就往广场跑，不是很想和人类交流了。

    “刚刚走路上遇见了汪阿姨，让你把我们那层的体检报告都收一下，抚养院要扫描留档。”

    “行，我一会回去就收。”

    “那我先走啦。”林璨揉了揉冉晓的头。

    那体检报告单被我放到哪里去了？林璨翻来翻去。

    哦放在那个白色的挎包里了是吧，林璨这才想起来。那天随手塞进去的，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林璨把它抠出来抹平，随手找了本书压上。

    书不够大，报告单翘了一角，林璨伸出手指摁住，或许是为了打发时间，她看了一眼最下面的医嘱。

    无非是注意饮食，建议复查一类，林璨托着脸，却发现这医嘱写得很抽象。

    建议增加熬夜时间促进新陈代谢，配合不吃早餐效果更佳。

    什么跟什么啊，智能医生也会阴阳怪气了，这是什么激将疗法？

    林璨被逗笑了，发现还有一行字。

    如有疑问欢迎咨询官方微ID：2565398749

    林璨笑着摁开手环，反应快得让她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换了新的。她点开添加联系人，搜了微ID。

    【微ID2565398749 吗的这班谁爱上谁上】头像是一只扭曲的黑白猫咪。

    更抽象了，但有点喜欢。

    林璨点了添加联系人。

    再次意料之外地，对方好像是守在屏显旁边，很快通过了她的申请。顶着怨气这么重的头像却还挺敬业的，这种反差感让林璨笑得不行，准备把自己的医嘱拍图过去问问，笑得半天聚不上焦。

    【8749：你是林璨吗？】

    手环又弹出了一个窗格。林璨只得先把摄像关了，回复到。

    【林璨：是，我来问一下我体检报告的医嘱是怎么回事。】

    【8749：我是那天拿体检报告单给你的医生。那是我故意的，就是为了联系你。】

    林璨扣了个问号过去。

    过了很久，久到林璨差点想把他删了，对方才回复。

    【8749：嗯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医院里直接要联系方式不太好，就想出这个招。】

    “没事吧他？”看着弹出来的窗格，冉晓的反应比林璨还大，得知前因后果的冉晓气极反笑，接着说道，“这是什么全新的要联系方式的方法啊，真是开眼界了，那你觉得呢？”

    “没什么印象了，”林璨笑到，“不过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很新奇的人生体验。”那只黑白扭曲猫猫头真的戳到林璨笑点了，于是她不觉得有多唐突。

    “你别把自己体验进去了，”冉晓倒了杯温水抱怀里，坐在林璨旁边，明明年纪轻轻的，却有一种中年带娃的无奈，“那你要去的话我陪你去。”

    见林璨半天没有回复，那个医生又发了一条。

    【8749：很抱歉，但我还是希望能和你见一面吃点简餐，时间地点看你方便，我都可以。】

    “我还挺想去的呢，就当认识个新朋友了，”林璨笑着看向冉晓，“那就洄游街我们常去的那个小摊子吧？”

    “好，就那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啊？“冉晓问。

    “就明天晚上吧，我也没什么事。“

    “行，到时候我坐另外一桌盯着他，他要是做出什么事，老娘把他头卸咯。“

    “好啊。“林璨笑道。

    【林璨：那就明天下午七点在洄游街西口见吧。】

    手环的另一头，权方医生早已经在心里把寰宇的那帮老狗挨个问候了八百多遍，要不是担心他们查通讯记录，自己才不会用这么离谱的借口，不过幸而她答应了。

    权方回了一个好的明天见，随后躺在靠椅上伸了个懒腰，卿阿姨那么厉害，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死的。

    “怎么说？”又一把烤肉被端了上来，隔着热气和橙色的余晖，林璨先开口。

    两人都穿着米黄色的上衣，身旁是往来的街道，在熙攘的夜市里支起一个小桌板，倒真像一对下了班压马路的情侣。

    “那我就不说废话了，”权方一边剥虾一边说，“我叫权方，今天叫你来是想告诉你，我认识你的父母。”

    林璨原本在把肉从签子上捋下来，听到这句话顿了顿，她抬眸道：“我是大灾难的孤儿，从小就在慈济院长大，自己都不知道父母是谁，你可真厉害。”

    见她不信，权方也不解释，顺手把剥好的虾放在了林璨面前的纸盘里。

    “知道你不相信，我有证据。”权方点开手环，调出了一个窗口，拉到林璨眼前。

    “这是前天你去市立医院的体检数据，这些数据和你们的组织样本后来被送到了第六鉴定中心，”权方轻轻划了一下手指，林璨眼前的窗口跟着跳到了另一个页面，“这是你那天的血液样本，经过DNA测序，你和卿阿姨亲缘关系可能达99.99%。”

    所以呢？接下来就要说我天赋异禀，要拉我进协会好名利双收，不过进协会就要先交800西会费？林璨唇边挂着一丝冷笑，却并没有说破，这已经是自己遇到的不知道多少个类似的骗子了。

    不过现在的骗子也真肯下本，只凭一张嘴套不出钱来，知道先请客了。

    “原来是这样啊。”林璨假装惊讶，心里却在盘算要不要把那几串脆骨吃完再开溜。

    权方见林璨皮笑肉不笑，眼睛越过屏显看着那几串脆骨，就知道她还不信，毕竟一个人生活了这么久，没那么容易相信别人。

    “我知道你那个墨绿色手环里，有一百多本虫兽专著，那是你妈妈留给你的，里面有一些是她自己写的，在每一章的末尾都会有一个群山的图案，那是她的签章，”权方关掉窗格，微笑着对林璨道，“我不是骗子，这下相信了吗？”

    林璨的手停在半空。手环的事情她没向任何人提及，甚至包括自己的好朋友冉晓，因为大家都是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林璨不希望冉晓得知这件事以后心里会有落差，最好一点点都不要有，于是她一直瞒着。

    “所以你今天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林璨决定再坐一会，她倒了一杯果啤，看着泡沫渐渐散去。

    从没见过的亲戚找上门来，还是以这样奇怪的方式，怎么看都不像好事啊。

    权方原以为林璨会很惊喜，看着她淡漠的眼睛，那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被生生咽了下去。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梁，说到：“二十年前联邦北境虫兽毫无征兆地出现大规模异动，星尘市防御薄弱，死难了很多人，这些你肯定知道。“

    林璨看了一眼权方，点了点头。

    “在那之前，我妈是卿阿姨的助手，“权方接着说，”你妈妈68年从京川来星尘，好像是工作调动？“

    “从泷川来到这里的？“林璨有点感兴趣了。老妈，这么巧啊？

    “是，“见林璨来了兴趣，权方笑了笑，”卿书铮阿姨人很好，帮了我们很多忙，而且她可厉害了，来星尘虫兽研究基地一年不到就做出了很多项目，是可以随便挑一个所长骑着上班的那种成就。“

    林璨笑了，那可不呢，好些书都是她写的呢。

    “我妈妈那会刚进基地，只能做些边角料的活，正儿八经的研究还轮不到她，不过她们很聊得来，于是就成了朋友，卿阿姨后来帮忙摆平了好多事情……”

    “不好意思啊我打断一下，”林璨说，“书铮是哪两个字？还有，我爸爸呢？”

    “书本的书，铮是铁骨铮铮的铮，”权方顿了顿，又说，“你的爸爸叫赵知君，知道的知，君子的君，他们来到星尘没多久，你爸爸就不在了，至于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林璨点点头，没说什么。她现在的心情很奇怪，最亲近的陌生人早已离世，她却没有多么悲伤，像是在看一本小说。

    “你不知道你妈妈的名字吗？“权方很奇怪。

    “不知道啊，手环里的书都没有作者名来的。”

    “这样啊。”权方点点头，顺便抿了一口果汁。

    “你不喝点吗？”林璨拎起一听果啤，像是在为刚刚的防备道歉。

    “明天医院还有急诊的早班，”权方会意，“没事儿。”

    “我今天找你来，是想给你一样东西，”权方翻了翻随身带的包，“就是这个，这是卿阿姨的遗物，我总是想着应该还给你。”

    那是一柄钥匙，黄铜质地泛着淡淡的光泽，钥匙孔穿着一只猫咪吊坠。

    林璨双手接过，道：“谢了。”

    她把钥匙顺手装进兜里，说到：“既然你叫我来只是因为想转交给我这件东西，怎么不直接说，非要这么曲折吗？”

    权方尴尬了一瞬，解释道：“我刚准备和你说，是这样的，我怀疑查尔斯资助你们体检就是为了找到你。”

    林璨大脑宕机了一瞬，查尔斯这名字听着熟，是谁来着？是寰宇的那个理事长吗？未免太过魔幻了，理事每天赚钱都赚不过来，还抽空来星尘就为了自己？

    “查尔斯？寰宇科技的理事吗？“林璨问。

    “是，就是他。“

    “这……说实话我和寰宇理事最近的一回应该是在空轨的站台，屏幕上在放寰宇的广告。你现在跟我说他是为了找我，就感觉你跟我说联和政府代表和我是亲戚一样。”

    “以卿阿姨当年的成就，没准联合政府里真有她学生。”权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林璨刚想打断，权方抢着说：“你先别管，让我把话说完。“

    林璨把话按回肚子里，拿起一串烤肉，对权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表示自己闭嘴。

    “卿阿姨当年大约是发现了寰宇制药链一个巨大的安全隐患，总之对寰宇极其不利，老理事长私下死皮赖脸地求了卿阿姨很多次，卿阿姨都不愿让步。老家伙后来狗急跳墙，表面上和和气气把卿阿姨聘为首席顾问，背地里准备聘书一公布就反咬到卿阿姨一口。正准备下手，卿阿姨却被调来了星尘实验室，大约是卿阿姨的上司得知了什么风声吧，把她调走了。”

    “所以查尔斯担心我妈妈把这件事情告诉我，所以他表面让我们去体检，背地里却在找我？“

    权方点点头。

    “那我在抚养院都这么多年了，他们早干嘛去了，现在才想起我啊？”

    “寰宇这些年一直在发展，那时他们手还没那么长，也不敢伸那么长。”

    林璨了然，说：“嗯，毕竟抚养院是联合政府的重建委员会专门在管。所以你编这个借口，是担心他们发现你做手脚然后查你的通讯记录？”

    权方笑着说：“是这个意思。”

    “还有一件事，你是见过我这个手环吗？”林璨把手腕抬起来。

    “见过的，那会儿我还玩过两三回，卿阿姨刚来星尘的时候经常来找我妈妈聊天，就戴着这个。”

    林璨惊讶，说：“比我都大了啊，竟然还能用，质量真好。”

    权方说：“真的好，没想到还可以见到它。”

    两人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权方抬头笑着问道：“你应该也要离院了，准备去做什么呢？”

    “已经给斯尔林尼大学交申请了，也过了初试，再过一个多月就去泷川上学。”林璨放下手里啃完的酱骨头，又给自己倒了杯喝的，这家烧烤还是好吃。

    “斯尔林尼啊，那是个好学校，”权方拿了一串脆骨，“为什么不考虑京川那边的七年制实验室呢，资源会更好一些。”

    “那边气候太潮了，我觉得自己一时半会适应不过来。”林璨捋了一下鬓边的头发，随意地说到。

    “我以为你会说考不上呢。”权方笑道。

    林璨也笑了，说：“啊对对对，七年制实验室多难进呀。”

    林璨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她甚至从来没想过万一上不了斯尔林尼怎么办，就好像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这自信的来处。

    那天和权方还聊了些什么，林璨已经记不太清了，她只记得洄游街的烧烤摊一如既往地好吃，只记得那晚的天空是粉紫色的，好看到晚风都为之驻足，只记得和权方聊完以后自己和冉晓慢慢走回了抚养院，冉晓刚开始有些担心，说笑几句也便算了。看着暖黄的街灯一盏一盏亮起，林璨心里忽而安下心来，有了来路，自然也就有归途。

    后来林璨去看望了权方的妈妈，阿姨给她夹了好多好多菜，堆成了小山，临走还给她塞了一大包东西。阿姨的眼里一直都有泪，林璨知道，那是在透过她看当年安稳团圆的日子。时间和空间交织出了细细密密的悲欢离合，在这张巨网下，普通的他们渺小若蝼蚁，能活着已是不易，这是林璨很早就想明白的事。于是她没有很难过。

    她拎着大袋子小袋子从权方家坐空轨回抚养院，经过广场的时候突然发现抚养院正准备搭离院典礼的舞台。舞台灰色的钢架结构分割出极有规律的光与影，难过的劲儿这才反上来，她站在那里，仿佛看见了时间带来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