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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六)

    萧辞懒得理他,反而抬手抓过桌上的砚台,随手把剩下的墨汁倒到旁边的笔洗里。

    萧齐不依不饶。“你还有脸说驸马?他手怎么了?不是你弄的?”

    萧辞一脸不屑。“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太后宫里的秀印。她非要来我洞房观礼,说是太后的吩咐。我没办法,才做戏给她看的。”萧辞抓了一张宣纸开始擦未干的墨迹。

    萧齐好像发现了什么,玩味道:“你这驸马看着木讷,但是居然还知道把伤藏起来,不让人看出来说闲话。可惜没藏好,行礼的时候露出来了。”

    萧辞点点头。“我也觉得意外,这人和温阙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温阙一天到晚忙着立他的贤明牌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功绩,他这个儿子倒是个锯嘴葫芦。”

    “你觉得他是本性如此?”

    萧辞一边擦砚台,一边冷笑着答复道:“你觉得二十来岁这个年纪的人,有几个演戏能同时骗过你我两人的?我不觉得他是在作假。相反,当时温阙能那么轻易答应这一桩婚事,大概率是真不稀罕这个儿子,怕是有什么别的毛病也说不定。”

    “你也不必这样揣度他人。温阙此人虽然是有点读书人好名声的毛病,但也不是故意要跟你做对。你们意气之争,别连累无辜受累。这次你们能结亲,正是化干戈为玉帛的好时机。哎你拿我砚台干嘛?”

    萧辞手下不算麻利,中间还略微顿了一下,但是片刻又无所谓地笑笑。“这种东西你多的是,这块我拿走了。”

    “你转一圈回来就是为了抢我一砚台?”

    “我是为了提醒你落亭山上无胤道长下个月大寿,我要去一趟,要是来不及进宫就不跟你辞行了。”萧辞在桌上随意扯了一张纸就开始包。“左右我不在朝堂,你和温阙也能大展拳脚一番,不用顾忌我。”

    “哦,那是该去一趟。”萧齐点点头。“你若是路过归云镇,也替我给太傅上一炷香。”

    “上香?上什么香?太傅只是失踪,不是死了。”萧辞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包砚台的动作很利索,窸窸窣窣几下,就厚厚地包了三层。“另外,别的事我不会再掺合,但是博州的粮草不能短了。博州与京城相隔千里,虽有山川相隔,但也一样是大俞国土。而且博州防线一旦有失,往后可用的守将太少,会直接威胁京城安全。”

    “这个你放心。顾家人流了几辈人的血才守下来的地方,朕不会让功臣寒心。”萧齐叹了口气。他心里知道博州军对于朝廷的消耗,但是萧辞说的却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北边的北狄人一直虎视眈眈,五年前的那场浩劫还历历在目,这些年各地虽然也有不错的将领,但是论起战力,博州军确实是无可匹敌。一旦博州失守,大俞危矣。

    萧辞一脸轻松说道:“你不用担心钱的事,年前江南仕人闹事,如今已经处理完了。而且江南去年风调雨顺,今年的税收必然较往年丰厚。”

    萧齐还沉浸在博州军的事中,那边萧辞已经包忘了最后一张纸,站起来准备走人。

    “等会儿你哪来的纸?”萧齐问道。

    “你桌子上写废了的。”萧辞随口回答。这人非常之无耻,没有谢谢,包完了就走,一刻都不耽搁。

    身后萧齐大叫的声音传过来。“那是朕要赐给后宫做匾额的!”

    萧辞脚下一顿,转身问道:“给郑贵妃的?”

    “对啊。”

    萧辞斜着嘴角笑道。“正好,送我了!”

    她深知命运不可预测。能否真正全身而退,她并无把握。可是权力这东西,取之非易,守之亦艰,一招不慎便是生死之别。她心有倦怠,不愿再空耗年月。

    若温阙真的是足以托付之人,她也不是不愿意放手。只是此刻,萧辞心里尚且疑虑重重。

    大俞的长公主自文德殿中大步而出,头上的金凤稳稳地映着金光。而她就像那只振翅欲飞的凤凰一样,没有一刻低下她骄傲的头颅。

    远远地看到在马车外等她的温言。

    他安安静静地一个人站在车边,温柔的身型隐没在宫墙之间,即便眉眼间洒下了淡淡的阴影,却依然难掩其中柔和的光芒。可惜他身上的红衣过于夺目,并不适合那副温温柔柔的好模样。

    感受到萧辞的目光,温言抬眼,正好看到萧辞走过来。温言朝着她微微笑着,眼里单纯质朴,满溢着无声的暖意。

    萧辞突然就心情大好,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把一个大纸疙瘩塞到他怀里。“给你的,上车去看。”说罢自己先钻进了车厢。

    温言疑惑地掂量着手里分量不轻的纸疙瘩,但还是先跟着上了车。

    凌玉驾车回府。

    萧辞姿态放松,双手抱在胸前,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温言,狭长的凤眸间甚至隐隐含了一点期待。“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温言一点点打开粗糙到不像话的包装,心中想着这该不会是从哪里顺来的叫化鸡?结果打开后,发现里面居然是陛下桌上那块上好的青碧龙尾砚。

    温言的眼神在看到砚台的瞬间亮了一下,原本平静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

    可也只是一瞬,他就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这……这不是陛下的吗?怎么会在殿下这?”

    温言这幅心中雀跃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的样子逗笑了萧辞。“刚刚在殿内,你这眼神就没少往桌上瞟。我瞧陛下这桌子上,也就这砚台还像个东西,就给拿回来了。看来,我猜对了?”

    温言哽在当场,不知道自己应该说“对”还是“不对”。他喉结上下滚动了半天,硬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萧辞原本觉得这人是个锯嘴葫芦,但是此刻又觉得,逗他开口也没什么难的。于是大方一笑,问道:“我不懂这些,劳烦驸马跟我说说,这砚台怎么个好法?”

    温言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话到嘴边,自己就突突突冒出来了。“砚石以溪石为上品,且以深溪为最。此砚为青碧龙尾砚,出自龙尾溪。因产于水中,质地坚密,但是性极温泽。这龙尾溪砚坑到今已有数百年,溪中石料早已枯竭。据说当年路太傅曾经有一块,父亲……父亲也有一块。”

    温言用手轻轻扣了扣砚底,声音清越,竟然宛若玉振。莹白的手指上沾染了未擦干净的墨汁,可是他却浑然未觉,只顾着前后把玩这意外之喜。

    那砚台周遭雕了几株梅树,半围在墨池旁,疏影横斜,雅致轻盈。

    “你还记得路太傅?”他知道他父亲用什么砚台没什么,但是他能知道前任太傅路溪桥的喜好,萧辞便十分意外了。毕竟连她自己都想不起来,太傅到底喜欢用什么。“现在能记得他的人实在不多了。”

    温言虽然孤陋寡闻,但也听说过先太傅的名号。十年前先帝突然薨逝,只留下一个九岁的太子继承大统。是先太傅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稳住了风雨飘摇的大俞江山。

    可是五年前,先太傅却连同他的独子一起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太傅扶大俞社稷于危难,所有大俞百姓都应该记得他。刚刚在殿中,臣是好奇陛下桌上的是不是龙尾砚,没想到公主居然带回来了。”温言眼中最开始的惊喜淡了,化为一种平静的愉悦长长地凝固在其中。

    他低垂的眼睛形状圆润温和,不像萧辞那样锋芒毕露。

    算起来,这还真的是萧辞头一次看到温言发自心底的喜悦。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皮囊,只是因为压抑而显得有些木讷生疏。直到此时眉眼俱笑,身上才终于有了一点活人的灵动气息。

    一块砚台换这么一大段话,值了。萧辞难得眉眼含笑地看着他。她的眼神中少了几分试探,也不再有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反而让人觉得轻松又自在。“这些事情,是你父亲告诉你的?”

    “我小时候临帖,有时候会拿到一些父亲过去的文章,有些里面会提到朝中的事,有的会提到太傅。”

    “他还说过什么?”

    温言低下头,看着那方砚台,似乎颇为犹豫。“父亲……父亲说的也不多。”

    萧辞却颇有兴趣。“无妨,有什么你只管告诉我。”

    “我只是在父亲一些废弃的手札中看到过他提起太傅,又在一些旧书中看到过一些太傅年轻时写过的文章,更多的,父亲并未与我说过。”

    “‘非居丞相之职,却行丞相之事’,这话他也没跟你说过?”萧辞状似随口一提,身体却微微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温言。

    温言不知深浅地摇摇头,似乎真不知道。

    “说过也没什么,我跟他同朝共事,他的态度我多少知道一些。所以看你颇为赞赏太傅的为人,我还以为咱们这位相爷回了家便转性了。”

    “父亲的确没说过……但是……父亲总有父亲的立场。”

    萧辞不以为然地接了一句:“你倒是信任他。”

    她脸上的笑容不变,但是身子却向后仰了一下,靠在了车壁上。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就变远了。

    “父亲不是坏人。”温言说完这句便低下头,装作把玩砚台的样子,没有让萧辞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纠结。

    他怀中的那只小小的瓷瓶在一刻不停地发出灼人的温度。但是到底应该如何做?温言脑中的天人交战淹没在滚滚车轮中。

    马车很快便回了长公主府。

    萧辞和温言下了车,看到妙歌早就等在府门外。她和萧辞对视了一眼,眼中神色严肃,却没有多说什么。

    萧辞回头朝温言道:“驸马先回去歇息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温言无声地捏紧了手里的砚台,无论再名贵的宝物,现在也只有一片冰凉。

    他朝萧辞欠了欠身,便先行回了却云斋。

    凌玉和妙歌跟着萧辞进了府。妙歌靠近萧辞,附耳说道:“蒹葭院用了不少手段,那人快熬不住了,但是还是不肯开口。”

    萧辞收敛了画上去的笑意,边往里走边问道。“你去看过了?不是不让你去那种地方吗?”

    “蒹葭院吴头来报的。你们都不在,只能我去拿主义。”

    “府里的大夫看了吗?”萧辞的声音冷冷的,跟刚刚车上判若两人。

    但是妙歌却仿佛已经习以为常。“看过了,说是熬不了多久了。”

    “知道了,我这就去蒹葭院。让大夫去给驸马把手指包好,好好用药,别留疤。”萧辞突然说道。

    妙歌一顿,这会儿重要的不是蒹葭院里的人吗?怎么转到驸马了?

    萧辞抬起左手,随手摘了几件头上累赘的发饰,好像没看出她的反常。“妙歌跟大夫一起去吧,蒹葭院那边凌玉跟我过去就行了。”

    温言回了房间,手里还抱着那块价值不菲的砚台,心中却比这砚台还沉。

    屋内已经打扫一新,有一个陌生的少年正在窗边擦着一只青瓷长嘴梅瓶。见温言回来,赶紧迎上来见礼。

    “小人见过驸马。”少年年纪小,个子还没抽条,但是身板却很壮实。他脸圆眼睛圆,一笑便露出两只虎牙,倒是显得十分讨人喜欢。“小人名叫包小壮,原本在前院伺候,今天早上妙歌姐姐说驸马身边缺人,以后我就跟着驸马了。”

    温言心里原本有些沉,没有任何准备地见到这个半大小孩,心里有些意外。“那原来的云松呢?”

    包小壮一脸疑惑。“云松是谁?”

    没待温言回答,门外妙歌便引着大夫过来了,说是长公主吩咐要为温言包扎伤口。

    既然管事的来了,温言自然不再问包小壮。

    妙歌手里还拿着萧辞匆忙摘下的凤凰金钗,但她似乎早知道温言会有此一问,也不着急归置,只风轻云淡地一笑,答道:“云松上午打扫的时候,打碎了殿下房中的梅瓶。要说这瓶子也没什么打紧,但毕竟是殿的心爱之物。所以奴婢就擅自作主,让他先去下面庄子里学一学规矩。这是府里的大夫,殿下说驸马手指有伤,特意让过来给驸马包扎的。”

    温言笑笑没有接话,只是觉得怀中的砚台发出烫人的温度。

    堂堂长公主府,什么奇珍异宝没有,会看重一只花瓶?这个借口根本说服不了温言。

    其实他在温府时,并没有什么固定的贴身小厮。反而是到了要成亲前,父亲把云松送了过来。

    虽然相处不过几日,但到底是他从温府带来的人。云松就仿佛是他跟温府仅剩的游丝般的连接,此刻,他听到耳边“啪”地一声,这个连接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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