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魏无让，江以商独自在房间坐了很久，不为《恭王府》的满地鸡毛，而是贺如侬适才那通电话。

    他们很少联系，微信还停留在上次他发送的甲板照片，电话更是在赴京前夜才存上号码。偏偏就那么巧，贺如侬突如其来地找他，就恰好当着魏无让的面——颇有些耀武扬威的意思。

    魏无让的脸色铁青，江以商即便有什么话也不好多说，听如侬挂断前的语气，是不高兴了？

    他擅解人心，自然读得懂她的小情绪。修长的指点开最近通话记录，拨通如侬的号码。

    无人接听。

    对演员来说，失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场戏开了机，上一秒可能还在休息，下一秒就得扔下东西上场。所以江以商没有继续拨号，转而给如侬发了一条微信：刚才有人在，不好多说，生气了？

    如侬在半夜十一点结束拍摄。

    其实中间是有休息时间的，但这场夜戏很多设计她想与导演和郑宪沟通，休息时间也没顾上看手机，自然不知道，有条消息在等着她。

    “今天贺老师的表现真的很惊艳。”收工回酒店的路上，徐研尔止不住夸赞。他在监视器里看到追逐戏那场镜头里光影在她脸上流淌时，心下暗慨好几句“握草”。

    贺如侬这张骨相流畅、肉感匀停的脸，就是为大荧幕而生的。她自明晦中掠过，面容庄重、眼底淡漠，为楚釉这个角色增添了文字之外不少质感。

    如侬笑得寡淡：“大家都辛苦，非我独一份功劳。”

    郑宪打趣徐研尔：“别只嘴上夸，去跟苏董要点赞助，回头好好宣发，不能浪费了贺老师的精彩表演。”

    “就是！”黎致也在后面起哄。

    她现在已经敢喊如侬“姐姐”了，整天没大没小，下戏都缠着她挽手回去，挤得宋颂没地站。

    “如侬姐，你放心，苏董没投资的话，我来。”黎致对于自己带资进组的身份并不讳疾忌医，“我零花钱也能有个几百万，还是够用一阵的。”

    徐研尔面色一白：“别，大小姐你还是先演好戏吧。”

    黎致佯怒：“我已经在好好演了！”

    现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如侬也忍俊不禁。

    大约是本来的期许值不高，所以无论从导演组到演员，每个人状态都很松弛，不像曾经如侬拍林嘉康和山岛秀夫的片子时，入戏找状态找到发疯，出戏又花好几个月调解。

    而且那些冲奖的片子艺术性太高，片酬并不丰厚，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如侬都不知道为什么都说娱乐圈钱好赚，直到这次拍网剧，才算是有了点实感。

    与同行的人告别后，只有宋颂和如侬一起走在回房间的路上。她好不容易插上话，第一句问如侬嗓子好点没有。

    “好多了，冰糖雪梨很有效。”

    宋颂听了就笑得很开心：“我家传的秘方呢，姐你要是喜欢，我还给你做。”

    这是她头一次跟如侬进组，和以前的工作强度都不同，难免紧张。

    如侬看出来小姑娘的情绪，不着痕迹地开解：“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会主动跟你说的。二十岁时，我什么都没带就去香港拍戏，不也这么过来了？”

    “那不一样。”宋颂认真地纠正，“那时候姐你没有助理，现在有了我，我当然要把你照顾好。”

    如侬失笑：“好好，那宋助理你多努力。”

    宋颂忽然就很感慨：“姐，你是怎么从茫茫人海中选中我的？”

    那时候她跟着三线女星闵娇，任劳任怨是日常，在微博之夜后台被贺如侬撞见闵娇打骂，几乎是一时恻隐，如侬毫不犹豫地拦下闵娇，之后，直接一张合约寄到宋颂的公司，把她签到了GR名下。

    “嗯——”如侬沉吟片刻，轻启唇瓣，“我就记得当时闵娇扬起手时，你下意识闭眼，却并不躲，看着很可怜……很像我以前的一个朋友。”

    “以前的朋友？”这个新鲜的词汇还是宋颂第一次从如侬口中听闻。

    “对。很早以前，我跟母亲住在老城，环境不算好，我因为没有办下户籍文书和证明，有一阵子没书读，街上早慧的小孩也知道了我的出身，偶尔会用很难听的话来骂我。”

    她说得很平缓。那条被绣球花占领、充斥着街坊晒咸菜炒辣椒味道的窄巷，远得像上世纪的记忆了。

    宋颂小心地听着，半咬嘴唇。

    “后来，只有一个女生会把自己买的糖分给我吃，带我去老旧的二手书店，找漫画给我看，我只记得那时候我叫她小清。”

    “小清也是街坊里的怪胎，她是超生的，那段时间也像我一样是黑户，所以没有书读，别的小孩上学的时候，我俩就一起在外面闲逛。我偶尔会在她身上看到淤青和疤痕，她不肯告诉我怎么回事，所以我也不多问。”

    “直到某天我们回家路上正好遇到她爸爸，我记得当时夕阳很好，他爸刚喝酒回来，大概心情不好吧，随手抄起东西就要打她——哪怕是一根布满刺的荆条。”

    听到这里，宋颂也感同身受地蹙着眉，“嘶”了一声。

    “但是小清好像习惯了，面对那根很长的荆条也不躲，只是闭着眼等它落下。”如侬的话音带着叹息，“不过那根荆条最后也没落在小清身上。”

    “你不会替她挡了吧？”

    “当然没有。”她笑，“那时候我也被吓傻了，僵得像块石头，是小清的哥哥挡的。”

    “她哥哥？”

    “对，她还有个哥哥，不过我没见过几次，那时候我和小清12，他哥哥好像14还是15，却天天课后忙着打工，还他爸的赌债，还有补贴家用。”

    宋颂倒吸一口凉气：“天啊，才十几岁……”

    “是呀。后来小清他们家出了事，没多久把房子抵押了，全家人都搬走，音讯全无。”如侬垂睫，眼底洇湿，“我总会想起她那时候的模样，如果我再强大一点就好了，至少能保护她。”

    “所以，姐你就那么义无反顾地帮了我。”宋颂红着眼眶，树袋熊一样缠到如侬身上，“呜呜，你是我唯一的姐，你只要还在演戏，我就要一直赖着你！”

    如侬苦笑：“那我要是不演戏了呢？”

    “那你就聘我当管家吧，我继续去照顾你饮食起居。”

    “敢情你给自己找了个铁饭碗？”

    “我吃得很少，要的工资也不高，很好养的……”

    两人拉拉扯扯好一阵，如侬才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宋颂拎回她自己房间。回到自己的屋子，她卸妆，舒服地卧进浴缸里，保加利亚玫瑰精油的香气满鼻，如侬总算想起看一眼手机。

    【联系人贺橘生发来3条消息】

    【贺橘生：《赎罪》本月底就杀青了，哪天来瀛洲看一下本子？坏消息：没有好的电影剧本】

    【贺橘生：但是有个好消息】

    【贺橘生：有一档很火的综艺想请你上！】

    如侬几乎不假思索地回复：“……这真的是好消息吗。”

    她已经从电影咖降级到网剧咖了，难道下一步就要沦落到上综艺？就算是留下来的粉丝事业心没那么强，也得愤而把贺橘生撕碎了。

    橘生秒回：很好混的，看看别人谈恋爱，捧场聊两句天，一千万就进账了。

    比起她以前拍电影半死不活进组好几个月赚三千万，一档一周录一天的综艺赚个一千万实在算是天上掉馅饼。

    如侬淡漠地回她一个“不”，就打算退出去看其他消息。

    哪晓得贺橘生直接电话打了过来，接通没两句，就直奔主题：“好了，跟你摊牌吧，这不是最近离婚了又传绯闻，你粉丝跑得七七八八，想让你上个综艺看别人谈恋爱塑造清醒大女主搞事业人设么，圈一波粉丝，之后拍了电影票房也有保障。”

    就当前的状况来说，后援会闹得这样大，总不能真的不管不顾。橘生的招看似难解，但确有道理可循。

    如侬抚水拍在胳膊上，糊弄她：“我回来看看本子再说。”

    “你相信我，挽回口碑就靠这个了！”

    “先跟我说实话，不是什么离婚夫妻破镜重圆的综艺吧？”

    去年有一档离婚夫妻旅行的综艺爆火，如侬有些警惕，生怕橘生收了魏无让什么好处。

    “绝对不是，在感情生活这一块，你要相信我跟你站一头。”

    “也不需要我去假模假样地谈恋爱？”

    “不不不，你当观察员就好。”见如侬口风松动，橘生继续说服她，“甚至都不用录外景，我简直想不出什么比这个更好的工作了。”

    “行。”

    如侬挂了电话，下滑看到江以商的信息。男人的头像是一片静谧的海，非常中老年人的审美。

    【江以商：刚才有人在，不好多说，生气了？】

    “刚才有人在”。

    果然，与如侬所想不差分毫，他的敷衍显而易见，是因为美人在侧、红袖添香。

    如侬看得烦，连头像那片海都被连坐。海纳百川，来者不拒是吧？

    她烦躁地扔开手机，闭眼靠在浴缸壁上片刻，又把它拿回来，顾不上擦干手，点开朋友圈，操作一通才满意地继续闭目养神。

    于是江以商在第一百次刷新时，看到朋友圈的红点蹦出贺如侬的头像。他点进去，是一张合影。

    男人硬朗端方，女人骄矜冷傲。新戏的眼镜造型很适合贺如侬，显得更加高不可攀。

    配文：与辛队第一次交锋，体验很好。

    江以商看回聊天框，消息停在他八点过发送的那一条。

    好，已读不回贺如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