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六年盛朝，四月二十九。

    春风和煦，草木莺飞，大地春回，三月份先皇丧期过，举国上下官门涌动，五月份就是当今皇上第一次选秀的日子，家里有适龄女儿的蠢蠢欲动，希望被选中成为皇帝妃嫔，满门荣光。

    朱雀大街，定远侯林正国深吸一口气，在官轿里美滋滋的阖眼假寐，外面商贩热闹嘈杂，可林正国一想到林玉娇马上就能进宫做妃嫔，乐的美须髯都开始抖动起来。

    林正国正在做皇帝亲家美梦，忽然轿身猛烈一抖，轿身一斜，后脑勺正好嗑在轿壁上，忍不住哎呦一声叫出声。

    “出什么事了？”一声低沉愠怒的男音传到繁华的街道，很快被人声淹没。

    掌事的叫德夏，是个四十多岁瘦长脸的男子，听到林正国恼怒的声音赶紧走到轿旁回话，

    “侯爷，是一个破衣和尚拦住前路，老爷不必忧心，我让人把他赶走。”

    话未说完，就吩咐旁边的随从赶紧把眼前的人赶走。

    那是个看不出年纪的和尚，脸上黑黢黢，穿着一身破袈裟，一双破鞋露出大脚趾，除了破旧，最惹人瞩目的就是劲瘦骨节里捏着的葫芦。

    里面阵阵酒香袭来。

    “快走，快走，哪来的花和尚，这是谁的轿子你也敢拦。”随从一边大声咒骂，一边嫌弃的用脚踢他。

    那和尚被随从一推歪在地上，袈裟也被人踩了几脚，他用袖口擦擦袈裟，那上面有几个硕大的脚印。

    手里的葫芦摔落在地，上面的木塞碎了一地，酒从里面流出。

    他却不恼，还是笑嘻嘻的口里叫嚣，“老爷，大老爷，您家有贵女，得天独厚，有娘娘命啊。”

    林正国正在为碰着个疯和尚而晦气，耳尖的他听到娘娘命，赶紧从轿子里冲出来。

    “放开他，把他带我跟前来。”

    随从本能的要拎呆和尚的衣襟，被德夏一把推开，上前搀扶“和尚，我们老爷叫你。”

    他是侯府第一大管事，能一直跟着林正国出入，没两把刷子坐不到这个位置，很显然侯爷现在对此人感兴趣，不能粗鲁对待。

    和尚拿着地上散落的葫芦酒壶，瞟了一眼随从，“你们啊你们。”

    歪歪斜斜走到林正国前面，“老爷找我有事？”

    嗝～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林正国忍住嫌弃，眼露精光，问重点，“不知师傅名讳什么，师傅刚才说我家有贵人命，是真的吗？”

    那和尚又打了个嗝，“贫僧了凡，老爷您家有女，紫色升腾，是天上星宿下凡，是娘娘命，而且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天下最尊贵的女子，那只有皇后，可现在盛朝已经有一个皇后了啊，难不成以后中宫易主，而且还是出在侯府。

    林正国内心一阵激动，让随从把了凡带到无人地方，详细问问。

    就见那了凡师傅大笑一声，留下一句，“娘娘腊月生人，居所在西北角，可别找错人了，不然侯府满门血光之灾。”

    德夏一愣，大小姐住的蝶玉院在东边啊，西北角是下人住的后罩房，可和尚说了，是侯府小姐，对了，二小姐林锦瑟正住在那里。

    一回头，德夏发现林正国也呆愣在那，半晌无言。

    就这么一刻功夫，朱雀大街已经开始拥挤，朱正国只能开口，“回府。”

    德夏八岁起就跟着林正国，对他性格无比熟悉，知道他最看重侯府富贵，看来选秀人选要换人了，二小姐真好命，还有这等机缘进宫。

    果然回到府，林正国就和侯夫人赵氏说了选秀换人的事。

    赵氏乍然听了这样不靠谱的话，一下子从圈椅上跳起来，“老爷，就为了一个疯和尚的疯言疯语，你就让那起子上不得台面的小贱人去选秀？”

    赵氏冷言冷语，“别怪我没提醒你，玉娇可是侯门嫡女，贤良淑德，金尊玉贵般的养大，可不是扫地丫头能比的。”

    话毕，狠狠剜了一眼在旁边青石板路上洒扫的林锦瑟，“老爷，我不同意，皇帝身边哪是阿猫阿狗都能去的，到时候说错一句话，侯府全部脑袋搬家。”

    林正国心下一凛，看着远处台阶下的林锦瑟。

    青山远黛，蜂腰细足，娥眉螓首，他是男人，知道女子好颜色对男人致命的吸引力。

    可赵氏说的也不错，锦瑟从小就跟着生母白氏，未曾好好教导礼仪，俗话说伴君如伴虎，锦瑟能做好吗？

    可那是皇后命格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林正国忍受不了这种致命诱惑。

    此刻，林锦瑟垂眸，全然不知侯爷侯夫人为她的争吵，她正认真清理石板路上的落英，好似全然未感觉赵氏刀子般的视线。

    侯府下人很多，洒扫这类粗活本来都是粗使丫鬟做，但赵氏作为侯府主母，后院自然都归她调度，林锦瑟表面上虽然是侯府二小姐，实际上做的都是三等丫鬟的活儿，都比不上嫡女林玉娇的大丫鬟来的体面。

    赵氏脸拉的老长，双眸猩红，盯的林正国心里发怵，赶紧找了个借口溜了。

    没了发泄对象，赵氏狠狠瞪了眼林锦瑟，也跟着走了。

    等他们走后，林锦瑟抬首望天，对着明媚的春光，粲然一笑，旁边树桠上，娇嫩的桃花瞬间失了颜色，羞羞答答不敢看眼前的美人。

    林锦瑟知道自己长得美，可这份美，如果不能好好利用，对她而言就是灾难。

    洗衣丫鬟小莲已经告诉她，赵氏准备把她送给六十岁的韩老国公爷做妾。

    韩老国公年纪大，心不死，就喜欢美人作伴，赵氏私下决定让林锦瑟过去，与人做妾，到时候一顶小轿走个偏门就是了，省的林锦瑟这个小贱人老晃悠在眼前惹人烦。

    到现在还没送过去的原因是价钱没谈拢，虽说做妾，到底是侯府出来的小姐，彩礼可不能低，不过这些都没眼前的事重要。

    朝廷前几天颁布了选秀日子，定在五月初六，这可关系到侯府泼天富贵，任何事都往后排，一个庶女的婚事自然以后再说，当前要紧着林玉娇选秀。

    暮色四合，小莲揉揉酸痛的胳膊，看着林锦瑟，“老爷真的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和尚吗，选秀不是小事，大小姐为这个已经准备了很久了，赵氏更是提前几个月就找了出宫容养的老姑姑，让林玉娇熟悉宫中礼仪。”

    “林玉娇去不了宫里。”林锦瑟语气肯定。

    侯府这么多年，她对林正国了解透透的，他为人冷漠自私，最重利益，林家女能有机会登上权力的高峰，最直接的受益人就是侯府，这么大的利益面前，他怎么可能不心动。

    “锦瑟，那了凡师傅靠得住吗？万一反口说你指使的怎么办？”小莲蹙眉，握着林锦瑟葱白的指节，担忧道。

    侯门深似海，侯爷有权有势，想找一个人还是很容易。

    林锦瑟名义上是侯门二小姐，实际上无权无势，过的如履薄冰。

    小莲想的没错，了凡和尚凭什么冒着得罪侯府风险，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呢。

    昏暗的烛火时不时发出哔啵声响，偶尔冒出一个火花。

    微弱烛火摇曳下，映出女子娇美侧颜。

    林锦瑟手尾轻挑灯芯，看着眼前火光，回忆回到十年前的冬天。

    那时候生母白姨娘还在世，她们在侯府日子艰难，没有足够炭火发放，只能自己绣点手帕去外面换银钱，买来炭火才能安稳过冬。

    那天是个大雪天，买炭火的时候正巧看到一个穿着破烂的和尚醉倒在路旁，脸色青紫，嘴唇发黑，若再过些时辰，估计就能冻死。

    白氏心善，就把绣品换来的银钱买了一件棉袄，还有几包伤寒药，全送给了这个和尚。

    这个和尚就是了凡。

    那个冬天很冷，白氏和林锦瑟因为炭火不够，只能灌汤婆子。

    考虑到炭火不够，那个冬天白氏都搂着林锦瑟睡在同一张榻上。

    那是林锦瑟最开心的日子，也因此结下了了凡和尚的缘分，以后的两年，了凡都会及时送柴火给白氏母女俩。

    可两年后，赵氏就以白氏私会外男的名义，把她乱棍打死，而林正国，就在一旁冷漠相看，一句话都没说。

    最后还是林锦瑟跪在地上哭着求他，头磕破见血，林正国才赏了几个铜钱，钱不够，林锦瑟只能买了一张破席卷了白氏，哭着找了山丘掩埋，连墓碑都没有。

    后来，了凡和尚游历归来，这才帮忙林锦瑟给白氏重做了墓碑。

    可白氏怎么可能私会外男，那个男人是余杭外祖家的卫表哥，不过是几年未见，来看看罢了。

    林正国并非不知道白氏清白，只不过色衰而爱弛，那时候他有了柳姨娘，早就不把白氏当回事了。

    即使林锦瑟再三哭诉，林正国也冷眼旁观，由着赵氏把她打死，对他而言，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妾室罢了，没了这个还有那个，总不能因为一个妾室得罪赵氏。

    没有赵氏，他连如今的七品编修都得不到，孰是孰非，他心里清楚明白。

    林锦瑟那时候就知道男人不可信，那时候她就暗暗发誓，要做天下最尊贵的人，不受任何人欺凌。

    而皇宫是盛朝最大的权力中心，她从小梦想就是凭借自己走上权力巅峰。

    而下个月，就是决定她人生最关键的时候。

    所以她提前见了了凡，请求他帮忙拦轿，并且说出开头那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