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吼

    例行公事般的婚礼仪式终于走完,大厅又亮起了大灯,一道道菜挨个端上桌,陈小楠早就饿得肚子叽哇叫了,埋头就是一顿猛吃。

    专注吃饭,是她用来避免被动社交的最好方式。

    一桌半生不熟的客人们,总爱聊点天儿,陈小楠自己虽不参与,但挡不住聊着聊着,话题难免要转到自己身上。

    “小楠,听说你现在去了方维工作?”一个圆饼脸阿姨笑眯眯发问。

    她停下手中的筷子,朝阿姨点头笑:“是啊。”

    桌上的众人一听,立刻纷纷惊呼,做捧场状:“哎呦,方维啊,那可是大公司,小楠好厉害哦。”虽然桌上的人对互联网企业没什么概念,但方维的大名家喻户晓,难免惹人艳羡。

    袁奶奶又拍拍吴畏,“巧了,跟我们小畏是同事呀。”

    大家又纷纷惊讶地看过去,吴畏忙解释,“是吗?可能不在一个部门吧,之前也没见过。”毕竟这么大一个公司,不认识很正常。他似乎知道陈小楠不想他暴露领导身份,便随口扯个谎搪塞过去。

    陈小楠朝他笑笑,在别人看来是不熟的同事间互相打招呼,可只两个人懂,她这是在向他表示谢意。

    “那赶紧加个联系方式,都是同事呀。”有人感叹起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厉害,一个个有本事得很。”

    大家忙点头附和。这本也就是客客气气的场面话,可偏有人要泼冷水。

    “厉害什么厉害?那也就是名头说出去唬人,我们家陈小楠,只是挂靠到方维的外包户。”王校长一句话,瞬间把陈小楠说的血色尽失。

    丢人。她下意识又埋头去拨弄碗里的菜。本来听着阿姨的夸赞,她心里还美滋滋了一下,虽然知道自己只是个没转正的外包人员,但人嘛,多少有点虚荣心,你不说出去、不拆穿,谁知道这里头的讲究?不还是叫外人觉出她厉害来了吗?

    可王校长偏偏不,她就是要揭穿,就是要拆台。仿佛只要是她对陈小楠不满意了,连带得一点虚假的面子都不给,这种时候非但不帮着维护她,反而恨不能叫所有人都知道她陈小楠有多没出息。

    “什么是外包户啊?”圆饼脸阿姨发问了。

    桌上都是在学校或事业单位待了一辈子的人,对于这些企业的说法并不很熟悉。

    陈小楠铁着脸戳饭,就听旁边响起王校长阴阳的解释声:“就不是正式员工的意思。”说完怕她们不理解,还要一句补充:“就好比你们单位那种没有编制的临时工。”

    “哦!”圆饼脸阿姨恍然大悟,“那我懂了。”

    说起临时工,她当然明白,就是单位里面那种临时找来的小年轻,要福利没福利,要发展没发展,好事从来轮不着,什么苦活累活却一点没少干。说白了,听起来就有点像是纯纯大冤种。

    再看向低着脖子的陈小楠,阿姨目光中的赞赏意味明显淡去了,眼神又飘到吴畏身上,想要确认一下他的含金量,但又不方便再开口。

    若人家不是正式员工吧,问出来叫他尴尬;若人家是正式员工吧,说出来叫陈小楠尴尬。反正不开口就是了,这点情商,圆饼脸阿姨自认为还是有的。

    可她不愿问,有的是人想问。陈小楠觉得王校长不是没情商,只是从来不用在自己身上罢了。

    “小畏在方维是做什么呀?”不等人家回答,她又继续笑眯眯道:“你这么优秀,职位肯定不低了。”

    吴畏瞧着陈小楠黑黑的脑勺顶,心中暗笑,却道不妙:这姑娘,怕是回去就要在消消乐里狠狠消灭自己一通了。

    “也没什么,都是给老板做事,说出去再好听,也无非就是打工人。”他避重就轻。

    就是,都是打工人,无非就是比自己高级一点罢了。陈小楠顺着他的杆子往下爬,自我宽慰着。

    这段关于工作的谈话,本可以就此翻篇了,可王校长偏还要来感叹:“你外婆和你妈妈有福气呀,生出个这么优秀的孩子。”

    这话说出来,多少都有点暗戳戳打陈小楠脸了。意思是她没福气呗?生出来的女儿不优秀呗?王校长总是这样,每次情知比不过人家,就转头非要在陈小楠身上踩上几脚,仿佛这样就可以把她在教育上的失败摘开,再对着别人指着陈小楠道:你看,我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女儿?

    如此,好叫人家一起感叹陈小楠的胚子差,而忽略了去质疑她作为校长在教育上的无能。

    光是这几句话,就叫吴畏感觉出压迫窒息,她甚至还不是自己妈。若是同这样的母亲朝夕相处……难怪陈小楠会是这种性子,畏首畏尾、价值感低、自信心弱。被打击惯了的孩子,就是这样的。

    “不会啊。”他笑,一笑起来的时候,不再冷冰,有种灿烂的少年气,“阿姨也很有福气,有这么乖巧贴心的女儿陪在身边,多好。我外婆就最羡慕了,总是埋怨我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年到头人都看不到,这养了跟白养一样。”

    众人呵呵笑几声。没想到留洋回来的人,说起话来还挺接地气,这下子到不让人觉得他那么难以接近了,也让那些羡慕他有出息的人觉出儿女绕膝的好,心里也平衡了很多。

    袁奶奶笑着拍拍他,眼里有无奈,更多的是骄傲。看看,他这孙子多会说话,可不是那光会读书的呆子。

    落在王校长眼里,她非但没有给陈小楠接住这个台阶,心里反是更不平衡了。看看,她这女儿不仅不会读书,连话都说不过人家,这下被衬托得,只知道在一边涨红着脸吃菜的陈小楠,简直像个无用的呆瓜。

    吴畏看着对面的陈小楠,她圆圆的小脑袋似乎埋得更低了。

    “哎。”王校长叹气:“要是我们家小楠,有你一半优秀就好了,我也能省不少心,不像现在,拿着她没办法。干啥啥不行……”

    王校长数落的陈小楠的话头一旦开启,就从嘴里接连吐出,犹如巧克力般丝滑,毕竟这都是她重复了无数遍的说辞。

    吴畏只觉瞠目结舌。

    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母亲会如此公然地数落自己女儿,像是连一点体面都不懂得给她留。而陈小楠竟然也死死闭着嘴,一点反抗的动静都不敢有,像个被女巫施了法的木偶娃娃。

    “她当时找那个工作也是,我就说,你去个外包公司有什么意思?让去考个编吧,好歹是个稳定的工作,偏不……”王校长还在如痴如醉说着,将老师过剩的表达欲这一职业病发挥得淋漓尽致,桌上也没有一个人能够从一个话密的老师嘴里夺过话语权,只是默默听着。

    “汪!”

    一声狗吠,打断了王校长的滔滔不绝。她低头皱眉,那只讨厌的大白狗正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狗眼珠子,龇牙咧嘴,露出一尖尖的犬齿,愤恨地看过来。

    她想起上次被它把菜泼在身上的不悦经历,现在又是这样,一个小畜生,不知道凭着什么就敢跟自己横眉竖目的。王校长又来了火气,冲着陈小楠道:“你看看,上次就叫你把这狗送走,一点也不听话。男朋友也不去找,整天就知道抱个狗……”

    “啪!”陈小楠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清脆响亮,隔壁桌有人望了几眼过来。

    桌上一时安静如鸡。

    大家都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氛围,有种大战在即的硝烟味。

    陈小楠抬起头,她终于久违地露出脸来,眼角憋得泛红,嘴绷成一条直线,微微抽搐着。她似在隐忍着什么,又或是隐忍许久了,终于没法儿再忍下去了。

    “是……我是没出息……是没用……”她声音有点抖,眼神仍旧不敢直视王校长,只是没有焦点地放在桌上,根本也不敢去看周围人的目光,尤其是对面还坐着他。她眉毛一压,眼神里有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可是我没用,真的就只是我的原因吗?”

    她这问话不算太有气势,但王校长还是一下子愣住了。

    陈小楠竟然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她竟然还敢反问自己了?她反了?!

    一桌子的人也都是屏息凝神,有点尴尬,又有点吃瓜的激动,目不错珠地盯着母女两个。

    “你总是喜欢拿我跟别人比,总是喜欢拿我跟吴畏比。”

    莫名奇妙被点名的吴畏:“……”

    “是!我是处处不如人家,我是这不行那不行。可我还想要拿你跟别人家妈妈比呢!”说到这里,她忽然拔高了声音,响得隔壁桌都听到了动静。

    她手握着拳头,肩膀都开始抖,嘴里的话却说越说越顺畅:“我还气呢,气你怎么样样都比不过吴畏妈妈!我学习成绩差,比不过人家,那是因为你的基因就不如吴畏妈妈!是你的DNA没有人家那样好的基因片段遗传给我!我性格也不如人家,是因为你不如吴畏妈妈那么会教育孩子!从小打到,你就爱处处打击我,我很少听到你的表扬,无论我有多么认真、多么努力,你从来都还是觉得我做得不够好,我永远达不到你的期待……”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抽噎起来。

    “可是你知道吗……吴畏高二的时候想要在肩膀上纹身,她妈妈都会笑着夸他挑的纹身图案好看……”

    众人不由自主、不约而同地,瞟了一眼吴畏的肩膀。

    连袁奶奶也皱了皱眉。这孩子,还干过这事儿。果然,谁都会有叛逆的时候。

    再次躺枪的吴畏:“……”

    早知道她今天会拿出来在这里说,当初就不跟她讲这个故事了。

    “反正,我不如人家有出息,不是我不行,是你不行!不是我比不过人家,是你比不过人家妈妈!你的基因比不过人家妈妈!你的教育也比不过人家妈妈!”她声音又忍不住大了起来:“我都没有埋怨过你,为什么就不能像人家妈妈一样那么优秀?你凭什么总是埋怨我,不如人家孩子优秀?!”

    她势如破竹的声音在圆桌上炸响,余音绕梁,震撼人心。

    久久,都没有人发话。

    王校长听得脸色发青,嘴唇都发着抖。

    “陈小楠……你……”好半天,她只能艰难地发出这四个音节。她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陈小楠刚刚的话里面,确实叫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反驳的点。教了一辈子语文的王校长,一下子被气得发晕,话都组织不出来。她只是死死盯着陈小楠,想扬起手打她,却发现连胳膊都被她的话卸了力气。

    也许她说得对,自己真的是个失败的母亲。

    只是要强了一辈子的王校长,从来都不肯承认这一点。

    “小楠,赶紧跟你妈妈道歉。”桌上,终于有外人出来当和事佬了。那阿姨皱着眉,摆出语重心长的长辈姿态,“你妈妈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你这样气她,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我不懂事?!”陈小楠前所未有的激动,直接打断她的话,什么礼貌也顾上不上了,唰地推开椅子起身,“我不懂事?”她说着,眼眶已经泛出了泪花,一眨,泪水竟是止不住地掉。

    “从小到大……我总是忍气吞声……”她哽咽着,声音是那样委屈:“我怕妈妈会生气,我怕别人会生气……我只顾着想别人开不开心,却总是忘了自己开不开心……我还不懂事?说我不懂事……?”她说着,泪如雨下般,淌过了下巴,有几滴甚至砸到了桌上。

    “嘤嘤嘤……”桌下响起了米团细弱的□□,它知道主人现在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它头拼命贴着她的腿,依赖地蹭啊蹭。它只是想让主人感受到,无论什么时候,它都在她身边。

    陈小楠被米团柔软的白毛毛一抚,心里委屈愈盛。“阿姨……”她哑着嗓子,朝那个说她不懂事的阿姨开口:“我说了我妈妈几句,你就说我不懂事……那我妈妈刚刚数落了我这么久……这么久……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说她不懂事?!”

    她几乎是吼着出来的。连脚下的米团都被她吓得抖了抖。

    婚宴上许多人都循声望来,新郎新娘正一路敬酒过来,就在隔壁的隔壁桌,也呆愣地看过来。那神情,仿佛是担心有人在他们婚宴砸场子了。

    陈小楠自觉对新人愧疚,害怕搅扰了他们,抬起袖子抹抹眼泪,转头朝大门外跑去。

    “陈小楠!”吴畏连忙起身,和米团并排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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