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约是苏彧的眼神有些骇人,上官绎连忙弓着背低着头,在心底暗叹着,他就是个倒霉催的,每次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都推到他身上。

    按传统来说,大启实行的是三省六部制,六部上面由尚书令统领,尚书令下面还有左右仆射,再下面是六部尚书,尚书之下才是侍郎。

    只是大启曾经发生过内乱,彼时的皇帝想要弃京逃跑,命六部协助,谁曾想当时的尚书令居然公然抗旨,而六部官员竟都听尚书令的,不听皇帝的。后来内乱平息,皇帝记恨于心,不再设立尚书令,渐渐地,左右仆射也被空出来,再到后来,皇帝连尚书之位也空出来,真到要用人的时候就封一个使职——

    类似于后世的工作组,找其他岗位的官员临时组队负责某件事,而现在的宰相也都是使职,相当于长期组队负责管理大小事务。

    如此一来,每一部的侍郎其实就是这个部门的实际掌权人,即便秩品不高,权力却很大。

    不过六部各个侍郎,也是分地位高下的。

    比如崔玄这个吏部侍郎,掌管着官员们的考核、升迁、选拔,地位自然也就不言而喻,在某些地方,他的话比李见章这个宰相要管用得多。

    再比如上官绎这个礼部侍郎,就没有多少实权,就连官阶也比吏部侍郎低了半阶。

    上官绎被苏彧看得冷汗直流,却维持着姿态,没多说一句,倒有几分文人风骨。

    苏彧不禁又多看了他两眼,才慢悠悠地说:“银子是户部的事,建寺庙是工部的事,上官侍郎你越俎代庖了。”

    苏彧说得没错,上官绎也知道,他倒霉就倒霉在,安置先帝嫔妃是他的事情,也因此被推到苏彧面前。

    一百万两是漫天要价吗?

    自然是的,只是这一百万两可没有几两能进礼部的,户部吞一半,工部再吞一半,底下各级买办再吞掉一些,实际用于建造的银两不过万两。

    “上官侍郎就站在这里吧,你们去把户部侍郎与工部侍郎,以及谢翰林都叫过来。”苏彧指了几个内侍,让他们去把人带过来,而她自己转身就去了寝宫内。

    她要把这一身厚重的冕服换下来。

    苏彧换了一身明黄色的常服。

    明黄色本叫人看着胖三分,却没有想到穿在苏彧身上,竟显得她唇红齿白腰更细。

    尉迟乙垂下的视线正好落在她的蹀躞带上,没由得便想起方才有人喊自己的腰身不足一尺,就不知道苏彧这细腰有没有一尺……

    “尉迟将军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苏彧突然出声问。

    对上苏彧似笑非笑的眼神,有种做坏事被抓的窘迫,尉迟乙不禁重重咳嗽了两声,连忙说:“臣到外面看下,两位侍郎来了没有。”

    苏彧摘下头上的冕旒,由宫人用黑色幞头将她所有秀发束好,都没有等到尉迟乙回来,她便也索性走出宫殿来。

    谢以观已经到了,但是户部侍郎和工部侍郎依旧没有看到影子。

    她也不着急,随意地坐在台阶上,对着那群还跪着的女子问道:“方才谁说自己的腰身不足一尺的?”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葫芦成了精。

    “陛下,是妾!”一个女子倏地一下从乌泱泱一片里站起来。

    苏彧看过去,那女子人高马大,像小山一样壮实,飘逸的宫服穿在她身上硬是多出敦实的厚重感。

    苏彧:“……”

    她看她的臂围就有一尺,那腰身能比尉迟乙粗!

    倒不是说女子不好看,眼前这女子只怕穿上男装,比她更像男子……不,比尉迟乙还像男子!

    “你到朕跟前来。”没有想到苏琰的后宫会有这样一位女子,苏彧生出几分好奇。

    女子本来跪在中间,她一抬长腿,竟然直接跨过了一边的人,走到苏彧前面的几步路,苏彧都感到地面跟着她晃动了几下。

    待到她走近,苏彧朝一旁的尉迟乙招招手,让他俩并排而站。

    苏彧面无表情地想,果然不是她的错觉,这女子几乎和尉迟乙差不多高,长得比尉迟乙还宽一点。

    尉迟乙:“……”他错了,他之前不该盯着苏彧的腰看,如今被她提溜出来和一个女子比壮实,还比输了。

    “陛下!”那女子跪下,被她带动的风扬起苏彧的衣摆,“只要不让妾落发为尼,每日吃斋,让妾做什么都可以!”

    苏彧一下子就听出重点在“吃斋”二字上,问她:“你一顿吃几斤肉?”

    “也就区区五斤……不是,妾一日不过五两肉。”女子小心翼翼地说。

    “那你有什么擅长的?”苏彧又问。

    “妾能挥动一双四十斤的板斧,武艺不在尉迟将军之下。”那女子十分自豪地说。

    “既然有这样的本事,怎么混在皇兄的后宫之中?”这是苏彧不明白的地方,据原主对苏琰有限的记忆,苏琰喜欢的是妩媚美人,显然这位女子并不是苏琰喜欢的类型。

    那女子沉默了一下,才不情不愿地提到:“妾是魏州人士。”

    苏彧看向一旁的谢以观。

    谢以观果然知晓这女子的身份,从容向苏彧说道:“这位娘子乃是魏博节度使的嫡女,先帝有意与魏博节度使结亲,故而田节度使将他的嫡长女送入宫中。”

    “但是先帝并没有给妾位分,妾可算是清白之身!”那女子急急地说着。

    苏彧手撑着下巴,想到了一件事,魏州在小说里是尉迟乙的地盘,且是他的初始地盘,尉迟乙的志向始终是灭了在西南的逻娑,但是魏州却是在北边……

    “陛下,林侍郎与郑侍郎来了。”谢以观小声提醒苏彧,待到苏彧抬眼望去,他又提示苏彧左边的是户部侍郎林子清、右边的是工部侍郎郑尚。

    两位侍郎显然是知道苏彧要问他们什么事情,早有准备。

    郑尚先开口说明,由于前任皇帝和前前任皇帝之间相隔只有四年,又加上父子两皇帝都爱好纳美人,所以目前的青莲寺根本容不下苏琰的后宫,只能另外再建新的寺庙,而作为皇家寺庙自然不能够太寒碜,所以怎么算打底都是百万两银子。

    林子清没说户部出不出这个钱,只说大启一年的国库收入不过一千三百万贯,朝廷虽然不用养地方军队,但是在京城的十六卫这个军费必需要留,这样就去掉了一半收入,剩下的还有杂七杂八的各项费用支出,以及包括养苏彧这么大一个皇帝也得花不少钱。

    他说到最后,意思就是户部可以出这笔钱,但是花掉这笔钱之后,国库就是空的了。

    两人一唱一和把苏彧给说笑了。

    她也没忍着,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两位侍郎有些莫名,倒是上官绎悄悄往后退了两步,给自己寻了一块安全之地。

    苏彧笑着问:“既然两位侍郎觉得这是勉强能干的事,朕干吗非要去做?”

    两位侍郎一愣,历来皇帝都爱面子,好好安置前一任皇帝的妃嫔是每一个现任皇帝要做的事,事实上,苏彧还占了她是苏琰“弟弟”这个身份的便宜,因着这些妃嫔和她算是同辈,不好封太妃留在宫中侍奉——

    要是留在宫中,还要修葺新的宫殿,这笔费用也就更大。

    林子清和郑尚齐齐看向身后的上官绎,等着他这个礼部侍郎拿出礼法来说服皇帝。

    上官绎沉默了一会,才说:“历朝历代礼法如此……”

    苏彧问向一旁的谢以观:“我朝是从何时起这么规定的吗?”

    谢以观答:“自太宗开始。”

    “哦……”苏彧长长地拖了一个音,才说,“也就是说太/祖他没有这么做,所以太宗为何不遵守太/祖之法?”

    上官绎不得不说:“不敢非议太宗。”

    苏彧点点头:“两位都是朕的祖宗,既然要遵从祖宗之法,不能只遵从一位的。”

    “所以……陛下打算如何同时遵从两位先帝之法?”上官绎小心翼翼地问,毕竟太/祖和太宗的做法完全不一致。

    “朕的这位太宗自创新法,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苏彧笑眯眯地问向众人。

    三位侍郎不吱声,尉迟乙显然也不是太有文化,接不了这茬。

    唯有谢以观不负苏彧所望,说道:“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①,太宗乃是因时制宜。”

    “谢爱卿所言甚是!”苏彧用力点点头,“时代变了,太宗他的户部能攒钱,所以他这么做没问题,不像朕的户部,所以朕也只能学学他的精神,学会因时制宜,顺应时代了。”

    林子清:“……”

    他觉得新帝在骂他,并在酝酿着如何反驳,便听到苏彧语出惊人:“朕决定,将这些女子都遣散出宫。”

    “这怎么可以……”三位侍郎下意识地便说道,寻常女子夫死归家已经要受人闲话,何况这些都是皇帝的女人!

    苏彧不给他们反对的机会,站起身自台阶上俯视着他们,出口首先是责问上官绎:“礼部侍郎,你在明知道国库空虚的情况下,还想骗朕花那么一大笔钱,你居心何在?”

    上官绎不说话了,群臣推他来当炮灰,皇帝也看出他是软柿子先捏他,得,他闭嘴。

    林子清正想开口,苏彧漂亮的眉眼一横,冷声问道:“刚刚说国库紧张的不是你吗?”

    “……”是他,“只是……”

    “只是什么?你们说着祖法礼制,怎么我太/祖皇帝被你们从太庙里踢出去了?”苏彧冷冷地反问。

    她敢问,林子清却是不敢接这话,只能跪在地上大喊冤枉。

    苏彧又转向郑尚,郑尚表示无辜,他就是一个工部侍郎,纯纯是礼部和户部说要盖,他出个报价而已。

    “既然三位侍郎都没有意见,那这事就这么定了。”苏彧一锤定音。

    她看出林子清和郑尚还有话说,立刻转身问谢以观:“谢翰林,朕在登基大典上便有一个疑问,京城里的一根蜡烛需要几钱?”

    谢以观直觉苏彧在挖坑,但他如实回答:“回陛下,一根蜡烛需要四百文。”

    “朝会在寅时,天还没有亮,一路上从宫门开始点灯到含元殿,需要多少根蜡烛?这笔账户部有没有算过?”苏彧又把问题抛向了林子清。

    “陛下,这本就是寻常开支……”莫说皇宫,便是官员家中也如此,林子清压根没觉得这是个问题,哪个好人家会斤斤计较这点蜡烛?

    但偏偏苏彧计较,她算得飞快:“从宫门到正殿,朕走了一千步,我一步大约在0.6米,也就是差不多600米的距离,引灯大致每一米就左右各有一个,一路上起码得有1200根,光这点路一次朝会就要点掉480贯钱,一年不算祭典180次朝会,也就是86400贯钱。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支出,所以朕还有另外一个决定,朕要把朝会改到巳时。”

    “这如何能改?”三位侍郎异口同声,寅时朝会可不是大启独有,那是从周礼开始沿用至今!

    便连谢以观也猛地抬头看向苏彧。

    “为何不能改?改个时间省下一大笔钱,你这户部侍郎是怎么当的,回去好好把账算一算,朕明日早会要听,你们两个也是回去好好想想。”苏彧重点对上官绎说,“礼部最是能引经论典,必然能在经典上找到巳时开朝会的先例。”

    “这件事是大事,等明日朝会还是要告诉百官的。”她摆了摆手,示意几位侍郎可以退下。

    三位侍郎略有些恍惚,直到出了宫门,林子清才问:“我们原本是为什么而来的?”

    怎么到最后就变成朝会改时间了呢?

    还站在台阶上的苏彧笑了笑,深藏功与名,正所谓让人们忘记一件他们反对的事,那就是再提出另一件他们极力反对的事。

    【宿主,谢以观的好感度升到2了。】系统突然开口,打断了苏彧的笑容。

    苏彧转过头,幽幽地望向谢以观。

    谢以观:“?”他为什么也要被嫌弃?

    苏彧看得他汗毛竖起,才慢悠悠地说:“谢翰林做事朕放心,就由你来安排这些女子出宫吧。”

    谢以观:“……”刚刚还叫他谢爱卿,这会又变回谢翰林了,新帝心海底针。

    “陛下——妾不愿出宫,妾有话要同陛下讲——”方才那个高大的女子再次跳出来。

    其他女子正要跟着效仿,却见那女子重重跪在台阶上,硬是将殿前的石阶砸出了两个坑,碎石飞溅。

    其他女子:“……”一下子争宠的心思都没了,她们还是早日出宫保命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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