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亲

    钱娘子脸都黑了,瞪着谭霜道:“霜丫头,你怕是忙忘了罢,昨儿不是还给你八十个钱么,你可别忘了!”

    钱娘子话中有话,威胁的意思谁都听得出来。

    谭霜目光平静:“娘子昨儿是给我八十个铜板,那是老太太要吃卤子,缺了几个荤菜,你使我去买的,昨儿下午出门去买了二斤核桃肉,两只乳鸽,并三两八角,肉铺那儿都可做证,因是第一次走远,还和前院守门的肖妈妈同了一段路,她也知晓。”

    肖妈妈也在下面,听到她的名字,忙兴奋地站出来,“是是,她昨儿是与我说了,我还亲自指她去的肉铺呢。”

    钱娘子狠狠瞪了她两,索性承认了,“是我扣的又如何,这俩毛丫头能帮上什么忙,这菜是我一个人做的,赏合该我一个人拿!缺福乐的,我给他补上就是,值当个甚么!”

    周娘子恶狠狠望着她,如今钱事小,教她儿子寒了心,与爹娘离心了才是她最不能容之事。

    “作死的乞贫婆!连小孩儿的钱也要私扣下,看我不扒了你的老皮!”

    周娘子嘶吼一声,冲上去扯了钱娘子刚理好的头发,狠狠拽下一大把,又反手往她脸上招呼了两个大耳刮子,打得钱娘子都没反应过来,半晌才嚎出一声,又朝周娘子还手,只是已然失了先机,被周娘子压着打得还不了手。

    周围的婆子丫头,有平日看不惯钱娘子嚣张跋扈的,有看不过她克扣几个小孩儿的,反正挺身去拦的,没两个。

    倒是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捂着嘴偷笑。

    钱娘子被打得假嚎变成真嚎,嘴里都出了血,才有看不过的去拉开两人。

    周娘子眼都红了,还要拉着钱娘子去见大娘子。

    周娘子和钱娘子两个,一个是大娘子的陪房,一个是大娘子自己嫡亲堂姐姐送来的的厨娘,巧儿出的这个主意,确教她二人“狗咬狗”了。

    谭霜望着人群哄闹着远去,这回钱娘子总算要栽跟头了。不过,她自个儿也好不到哪儿去,等钱娘子回过神来,定要给她使绊子的。

    谭霜叹了口气。

    到了第二日,钱娘子没来,倒是周娘子过来给谭霜和四丫送了她们俩该得的赏钱来。

    二百个铜板,谭霜和福乐一人六十七个,四丫六十六个。

    听周娘子说,昨儿她们把钱娘子拉到大娘子那儿去,钱娘子二话不说先哭上一顿。

    大娘子见钱娘子嘴上还有血迹,说了她两句就算,又使了贴身大丫头丹儿取了两百个钱来,补给了周娘子。这还不说,还准了钱娘子三天假回家歇息。

    真真是疼她。

    周娘子说起来还啐了两口,说自个儿没什么好手艺傍身,教娘子偏疼自个儿,捉贼拿脏,人证物证都齐了,还教娘子偏心钱娘子去。又说谭霜年纪小,好好学个手艺,以后进个姐儿的院子,得了姐儿的倚重,将来就不愁了。

    谭霜只作木讷样,笑而不语。

    周娘子临走前又回身给她说了几句软话,“昨儿我是气急了,胡说话,好孩子你别往心去,当我是放屁,你和我家福乐顽得好,我心里高兴着呢,福乐有你这个好人在身边,以后才少吃些亏去。”

    谭霜听了这话,笑笑说:

    “婶子不消这般,您是长辈,人犯急了哪有不乱的,福乐素日里多关照我,能帮上他我心里才开心哩。”

    周娘子心中妥帖,拍拍谭霜的手,“好丫头,我家喜子也是个丫头,只比你小上个一岁,有时间上家顽去,我与你做葱油鸡吃。”

    谭霜答应下来,周娘子才高兴地走了。

    钱娘子不在,后厨房清静不少,谭霜和四丫就在后厨房做些杂事,晒晒酱,扫扫地,连四丫脸上的笑容都密了,谭霜和她说话也畅快了些。

    这日里,却来了个客。

    谭霜正给晒着的酱遮上细布,免得灰尘渣子被风吹进去。

    一抬头,肖妈妈在门口探头探脑,见到她,露个大牙,对她招手。

    谭霜心中奇怪,这肖妈妈先前同她出府与她指了一段路,后又在那日里给她做了个证,她还道她心肠热。

    虽是如此,可这平日里不曾往来,这回来找她是为什么?

    她心中有疑惑,便走过去,问:“妈妈寻我何事?”

    肖妈妈裂个笑脸,一把拉了谭霜,躲到角落去,伸手去摸谭霜的脸,嘴里夸道:

    “好丫头,那日里见了你我就觉得你与我有缘哩,瞧瞧这眼睛,这眉毛,可不就跟我年轻时候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真是前世的母女,今生来聚!”

    这话说的,不消看她那坠皮耷拉的三角眼,光是那秃秃的脑门子,哪里还有眉毛在,怎说与谭霜这水灵灵的大眼睛像呢。

    谭霜一头雾水,这肖妈妈是前头倒潲水的,她又不爱干净,身上常年有一股子馊味,熏得难受。

    谭霜偏头躲开她的糙手,说到:“妈妈有话不妨直说,我还有活要干呢!”

    肖妈妈笑眯眯夸她:“喔哟,这般勤快的好丫头,合该与我做女儿去,教我好好疼你,那老虔婆又不在,还做什么活,没得给她当牛当马的,来妈妈这儿,妈妈有好东西给你呢。”

    她说着,又从自己那不知多久没洗过的旧布衫里,摸出一袋油纸包来。不知她有多久没洗澡,谭霜隐隐在上面闻到一股子狐臭味儿,当下就想捂着鼻子吐了。

    还是想着不得罪人,这才忍住了。

    只见肖妈妈将那油纸包打开,里头包了两个炸过的油饼,上面还裹着些黑芝麻,还有几块卤过的鸭胗,还有这不知道是什么牲畜的肉块儿,杂七杂八包在一块儿。

    谭霜震惊地微睁双眼,这是打哪个潲水坑里捡出来的,难为她找的这般齐全。

    不止这些,肖妈妈还从怀里摸出个香梨来,塞到谭霜手里,

    “好丫头,快吃吧,平日里少见这些好东西吧?那钱婆子是个嘴毒心黑的老货,能给你们甚么油水捞去?”

    谭霜看着肖妈妈手指甲里的黑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钱娘子人虽狠毒,但有个唯一的好处就是爱干净,不然也不会在灶上干活。

    顿了半晌,谭霜艰难地回绝:“谢妈妈好意,只是无功不受禄,平白的我怎能拿你东西呢!”

    “跟我外道什么,”肖妈妈故作亲密地碰了碰谭霜,

    “以后妈妈的就是你的,好姑娘,妈妈跟你说实话,妈妈底下没个闺女,一看见你就觉得亲,说不定咱娘俩就是上辈子的母女,这辈子转世续缘来了,你给我做女儿罢,以后有娘疼你,那钱婆子也不敢欺负了你去!”

    谭霜一脸震惊,怪道这肖妈妈忽地凑过来作着亲密的姿态,原是想收她做干女儿。

    可她家里还有亲娘在,哪里能拜个什么劳什子的干娘,何况她是一点不信什么缘分之说,只怕是有什么好处,才叫这肖妈妈上门来送东西。

    她是不信天上会掉馅儿饼的,哪怕这馅儿饼有味儿。

    想到这里,谭霜艰难道:“多谢妈妈美意,我家里亲生的娘还在哩,没得她允了,我怎好在外头认个干娘,恐怕要辜负妈妈了。”

    肖妈妈“嗐”了一声,道:“傻丫头,甚么亲娘,把你卖了还帮她数铜板子罢,咱这些当奴才的,打卖出去,就是个无家无亲的,她都能把你卖了,还惦记她做什么,这辈子都不知能不能再见一面呢!”

    谭霜沉默了。

    这话糙,却直戳心窝子。

    娘现在在做什么呢,也许哭过几日,想着肚子里怀着的孩子,就忘了她,和继父好好过日子了罢。

    待那孩子出世,再过个三年五年,估计连自己长甚么样都想不起来了。

    谭霜想着,心里一阵闷痛,前世她是个没父母的孤女,这辈子好容易有了对疼爱自己的爹娘,可偏又遭了那等祸事,如今父死母嫁,她也被卖身为奴。

    常言道,世事无常,便是如此罢。

    肖妈妈见她听进心去,不免得意,又填补道:“还是认了我这干娘,以后在府里,有干娘在,没人敢欺负了你去,逢年过节,想家了,来干娘家里,亲亲热热造些好酒菜吃,也有个去处,这多好的日子啊!”

    谭霜嘴角一抽,这肖妈妈可真会哄人的,她又不真是八岁女童,哪能因为这个就乱给自己安个干娘呢?

    想罢,谭霜推辞道:“肖妈妈费心了,只是我没那个福分,没得我娘允了,我是不敢在外头认干娘的。”

    肖妈妈听了皱眉道:“我与你说的是好话,你值当好好听,丫头,没得个人照应,纵你多勤快,在这府里可待不舒坦。”

    谭霜咬死了口不应,肖妈妈眼角耷拉下来,“我再容你多想几日,等那钱婆子回来,你吃过苦头,才知晓我的好,哼!”

    说罢,她便丢下谭霜,扭着屁股走了。

    谭霜则更加确定这肖妈妈不怀好意,钱婆子是吃人的狼,她定也是个咬人的狗。

    她回了后厨房,思虑再三,还是摸不清这肖妈妈到底什么意思,便暗暗记下了,想等明日去问问福乐,看他有什么说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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