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他坐在船尾甲板,想一时,羞一时,哭一时。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似乎停了。

    玉京任由性子,继续埋头伏着,单薄的肩,微微颤动。

    “贫僧没想到,施主会这般伤心。”耳边忽然响起玉箫般的语声,

    “白粥和蘑菇方才贫僧已经用过了,滋味确实甘美。多谢施主费心。”

    “你不是不吃么?何必又来哄我。”玉京恨恨抬头。

    两人目光相接,同时吃了一惊。

    玉京满面泪痕,头发有些凌乱,眼眶还有些红,眼珠子倒是又深又黑。

    和尚吃惊,是因为他比往日,多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心中有种十分奇异的触动。

    似是一块石子丢入平静的水面,引起湖水摇荡出一圈圈涟漪。

    玉京吃惊,天空原来还在飞雨。

    他感觉雨停了,是因为有人为他,撑起一方晴空。

    和尚穿着件纤尘不染的白色僧袍,外面半披挂着雪白的袈裟。

    手中拿着一把油纸伞。淡青色的伞面,青青翠竹挺立。

    新浴过的和尚,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天上的明月,皎洁而晶莹。

    连冰山似的气质,也被肤光柔和了。

    和尚撑着伞,眼神温柔。

    白袍飘飘,看上去更加美味可口。

    伸出手,将袍袖轻轻一拂,原本湿漉漉的甲板,被他的力量烘干了。

    他挨着少年坐下,轻声说:“贫僧自幼最忌讳沐浴时,身侧有人……”

    玉京抢白:“你原是金尊玉贵的天上活佛,小人只是污秽不堪的脚底烂泥,不小心看一眼,您就脏了。”

    “原是小人得意忘形,不知自己斤两。只求活佛心胸宽广,大人大量,不要跟小人计较。”

    他的语声让人分不清,几分是真心,几分是赌气。

    和尚皱眉:“小小年纪,哪里学得如此多酸话?贫僧忌讳,是因为尚在四岁时,险些被人掐死在澡盆中。”

    玉京吃了一惊,追问:“你不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吗?为什么有人会连那么小的孩童,都不肯放过。”

    和尚望着海中翻滚的白色波涛,默然不语。

    那些波涛一重一重打过来,卷起千层雪,一波伏下,是为了另一波冲得更高。

    他这一生,就如这舟行海上。

    从来都不曾真正平静过。

    和尚目光悠远,一双眼睛仿佛穿过时光与大海,又重看见刀光剑影的红墙中的尔虞我诈、骨肉相残。

    他低低念了一声佛号:“贫僧斋饭只由妙空负责,是因为他虽烹饪糟糕,却能辨识许多毒物。”

    这也是为什么,他是一个和尚,身边却总有那么多的暗卫。

    因为那些害他的人,从来不信他是真的舍弃了世间尘缘,一心修行。

    少年转脸去望坐在身边的他:“想不到大师……竟然处在如此险境。”

    他忽然想起什么,忙问和尚:“那你刚才,怎么又吃了我做的荔枝菌白粥?”

    他相信和尚,不是诳他,是真的都吃了。

    无幻怔了一怔:“原本确实不应吃,只是贫僧见小施主如此伤心,心下愧悔,不知怎么就一口白粥一口蘑菇,吃了个精光。”

    他的心中,也在自问:

    自己心肠一向刚硬,为何面对这个少年,却一软再软?

    就是现在所说,也俱是应该对所有人保密的隐私。

    可是看着少年的泪眼,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解释了。

    和尚闭上嘴,不肯再说。

    玉京忙接口道:“大法师糊涂!置身群狼环视之境,每一步都险象环生,更需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但求法师,以后无论是什么人,不论用什么方式,都千万莫要心软。”

    “沐浴时,一个人力量最软弱,没有办法防卫。大法师以后在更隐秘之地更衣洗浴,交给放心之人在门前守卫。万不可掉以轻心。”玉京十分关切。

    其实他还蛮想自告奋勇做这守门人,却又怕打草惊蛇,把这禁欲和尚给吓跑了。

    “斋饭茶饮,只过妙空之手,大法师准备一根银针在身侧。妙空亲自送上来的饭菜,也用银针仔细查验。”

    “谨防有人冒充妙空。易容术,在南越国也不稀奇。”他继续叮嘱。

    和尚心中更加怪异,不由问他:“你一个小小少年,怎么懂得如此多防备魑魅魍魉的伎俩?”

    玉京轻松地耸耸肩:“我总在天桥底下听人说书。那些江湖恩仇、宫闱秘史害人的法子,可听了不少。”

    他悄悄吐吐舌头,心下很是佩服自己的急智。

    又想到关窍所在,忙问:“大师一直不愿我随你回般若寺侍奉,是否也是因为身处不测之境,不愿连累小子性命?”

    无幻叹了一口气:“东楚局势复杂,贫僧时时处处都在他人窥视之下,一举一动受人监视,无时无刻都被人摆布算计……”

    “贫僧是想要救你,不是想要害你。”

    他的目光赤诚悲悯,让玉京心中也有些动容。

    “三四个月后,宝船抵达东楚船埠,你我下了船,就各奔东西。贫僧会想办法,给你送来可在东楚安稳住下的照身贴,旁的事你不必牵挂。

    “相遇就是缘分,小施主能开开心心生活下去,贫僧心愿已足。”

    听了无幻的话,玉京非但不害怕,心中反倒连呼:

    刺激!

    他在南越虽也有勾心斗角的机会,也曾参与过波谲云诡、刀光剑影的斗争。

    但从来没有人,把他当做过严加防范,谋算暗害的目标。

    和尚忧心他被连累,他反而兴致勃勃,唯恐参与不进来。

    “您救了小人,小人这条命就是您的。法师之恩,生当陨首,死当结草。①您在哪里,小人就在哪里,无论生死,总是相随。”少年虽然柔弱,说话却掷地有声。

    和尚有些动容,他清凌凌的双眸,深深看住玉京,心思涌动犹如船下海涛。

    这样一个少年,竟如此重义!

    佛陀虽然教诲恩仇一般,爱憎如一。

    他也早已习惯了,别人害他、怕他、怨他、忌他。

    却从来不曾有一人,对他有如此赤心。

    亲情,早已稀薄如无。

    般若寺的各位同门,佛法精深,于人世间一切都不在意。

    这样直接滚烫的话,无幻平生第一次听到。

    他觉察到自己情绪波动,低眉敛首,双手合在胸前,低声道:“阿弥陀佛。”

    玉京也知过犹不及,不再说话刺激和尚。

    他微笑着侧身,将背靠上和尚的背。

    抱着膝盖,看船上高耸入云天的巨大桅杆,和桅杆之间挂满的艳色锦帆。

    他的背靠过来,不知为何,和尚身体猛然一僵。

    乘少年注意力都在桅杆和船帆,和尚悄悄往旁边挪了挪,避开两人相触。

    谁知,少年的背,又靠过来。

    和尚挪一挪,少年靠一靠。

    你来我往,你追我躲,仿佛正在嬉戏。

    空气都变得稀薄,让人呼吸困难。

    和尚再也忍受不住,忽地站起,忙忙丢下一句:“贫僧还有事要忙,先告辞了。”

    话刚说完,僧袍立即风卷残云一般,飞速消失在甲板上。

    少年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的眼尾稍稍挑起,看见那柄画着青竹的油纸伞,还静静搁在身侧。

    和尚被玉京吓得落荒而逃,却没有忘记为他留下雨伞,抵御满天风雨。

    “和尚倒的确是个好和尚。”

    缱绻如丝绒般的语声悠悠响起,像是满园繁花,在风雨之中缓缓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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