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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主,施主……”妙空连忙喊住他。

    玉京停步,问:“怎么了?”

    妙空递过来一本书,说:“大法师说了,施主要想相见,还请抄经十遍。”

    玉京低吼:“我又不是和尚,凭什么罚我抄经呀?”

    妙空的微笑不变:“法师说了,施主心志不坚,不肯抄经,彼此缘分就止于此,还请莫要再来敲门。”

    玉京恨得牙痒痒:“止于此就止于此,谁稀罕?”

    “哦。”妙空微微一笑,合什行礼,轻轻将舱门在玉京面前关上。

    “砰砰砰。”门刚刚合拢,玉京又狠狠敲门。

    妙空微笑着将门打开:“施主还有事?”

    玉京咬咬嘴唇,不甘心不情愿的一伸手:“经书拿来。”

    妙空立即双手奉上一本蓝色封皮的线装书,上面的字迹外方内圆,刚劲挺拔,气度森严。

    “大师的字迹?”和尚曾经在玉京的背上写过字,所以他一看就认得。

    妙空点点头,肃然道:“这几日大法师忙着为东楚那位弟兄超度,得闲时便在抄经。这一本正是他亲自摹写,亲手装订的经书,此中真意,还请施主自悟。”

    玉京揭开封皮看了一看,内页上也写着同样的七个字:《佛说四十二章经》。

    玉京垂头丧气答应了:“好罢,我抄就是。只是我没有文房四宝,可不可以只抄一遍?”

    妙空微微一笑,双手又从几案上取了文房四宝,奉给玉京:“大法师也已经想到了,都为施主准备好了。”

    “十遍。”妙空的笑容,让玉京总觉得在幸灾乐祸。

    “十遍就十遍。”玉京没好气地答。

    他捧了一大堆东西回自己舱室。

    一路走,一路骂:“在家天天被阿娘罚抄经,在这破船上又被和尚罚抄经,我这是倒了哪辈子血霉啊?”

    他却忘了,他其实可以选择不抄。

    为了见和尚,他心甘情愿地将经卷铺开,笔墨安排上。

    玉京哪里是肯老老实实的人?

    只见他左手一只笔,右手一只笔,双手一起笔走龙蛇,同时抄写一模一样的两份经书。

    这是他在南越国练成的绝技。

    阿娘经常罚他抄书抄经,为了有时间玩儿,苦练而成双手齐书的绝技。

    两边的书写速度一模一样,写出的字都是十分有风致的簪花小楷,几乎看不出来区别。

    和尚大约是想闷他许多天,嘿,等他写成了,吓和尚一跳!

    玉京写得兴高采烈,无限憧憬。

    心思压根没在经书上。

    抄完两遍,也不知道那经说了些什么。

    他收好抄成的经文,重新又铺开纸,将笔洗了,蘸了墨汁,继续同时临写第三、第四遍。

    写着,写着,玉京突然怒了,直接开骂:

    “狗屁!《礼记》尚且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凭什么要人忘情弃爱?”

    原来整本《佛说四十二章经》,都在说爱欲于人,如赤手执炬,不肯放下,必有烧手之患。①

    和尚要玉京抄经,是将要说的话,全答了他。

    他那天说欢喜和尚,和尚便让他放手放下。

    看着那些刺眼的墨迹,玉京直气得掉眼泪,仿佛又回到了将和尚绑回公主府之时。

    她满腔爱慕,他却铁血心肠。

    她待他如珠似宝,他说她红粉骷髅。

    “和尚,和尚!”玉京恨得银牙咬碎,“总有一日,我要你跪下来求本宫怜爱。”

    到时候,他一定一脚踹开和尚,让和尚也尝尝肝肠寸断的滋味。

    …………

    隔了两天,十遍经书便由妙空呈给了无幻法师。

    和尚果然十分诧异玉京的速度。

    “你亲眼看着他抄的?”他问妙空。

    妙空摇摇头:“不曾。”

    和尚轻轻一晒,心道,那少年必然弄鬼!

    即便是他,惯常抄经文,也绝对抄不了这么快。

    他随手丢在几案上,自去做他的法事。

    待到深夜归来,又困又倦的和尚洗漱了预备睡觉。

    却一眼看见几案上玉京抄的经书。随手翻了翻,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让他也有几分惊艳。

    玉京的书法深得卫夫人簪花小楷的三味,犹如惊鸿蹁跹,又如玉兰初开,十分皎洁灵动。

    才看得几页,和尚忽然怔住。

    后面的经书卷面一片模糊,许多水迹落在经文上,依稀可辨“爱欲”二字。

    那些水迹……

    那些水迹……

    怔了半晌,和尚才轻轻问道:“你哭了么?”

    深夜的舱室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空空落落的声音,也不知道到底在问谁。

    和尚不由自主地站起,望向一墙之隔的舱室,似是要望穿不怎么隔音的木板。

    此时已经快到凌晨时分,非但隔壁,整个宝船都静悄悄地,只有海风呜咽,如同谁在墨黑的夜色中哭泣。

    他静静站了一会,忽又走到桌前坐下。

    顺手拿出笔墨,在玉京没书写完的经卷纸页上,跟着一遍一遍的抄写:

    “日中一食,树下一宿,慎不再矣。使人愚弊者,爱与欲也。”②

    毛笔在他掌中书写极快,一行行墨迹酣畅淋漓。

    却不知为何,抄经对于他的效果,也没有往日那样有效。

    他写那样地快,是因为他一停笔,便能在眼前看见玉京抄写的经书上斑斑的泪痕。

    他若写得慢一些,那呜咽的海风似是不断地往他耳边送来反反复复的一句话:

    “万一……阿京万一欢喜上大师,可怎么办?”

    手上的笔竟也似着火一般,烫得他几乎拿不住。

    和尚的笔脱了手,良久,他才对着一窗沉黑的深海轻轻叹了口气:

    “阿弥陀佛……”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胡乱睡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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